宁愿这世界永远是这般的喧嚣,只要她快乐。
每天,经过一个晴朗天气的金色黄昏或者阴雨天潮湿的灰色黄昏,夜色便以同样绚丽的容貌掩盖了城市。灯光一片片亮起来,如同花儿在墨黑的底子上盛开,散发出妖媚诱惑的芬芳,一天中最热闹的时间就此开始,疲累后更加疲累的狂欢。
她高高地站在一米见方的领舞台上,躁动的人群簇拥在脚下,音乐在DJ洁白纤长的手指下骤然响起,像从魔瓶里释放出来的精灵一般,触动了亟需发泄的红男绿女们敏感的神经,舞场沸腾起来。她喜欢这个比喻,当她俯视那些舞动的人们时,就会想,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沉甸甸的瓶子,每个瓶子里都有一个不快乐的灵魂。
于是她比那些人更加疯狂地舞动起来。
甩头、扭胯。纤巧的身体,挥动的双臂,飘扬的长发。光束集中在她身上,口哨声四处响起。
他坐在某一个角落静静地看着舞台上看似光芒四射的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儿的一切让他晕眩。手指间的香烟升腾起淡蓝色的烟雾,隔着烟雾,他依然看得到她眼睛里那点绝望的灰。于是他的心抽痛起来。
红、黄、蓝、绿,各种颜色的光束穿过她的身体,亮晃晃的。她微仰着头,微眯着眼。灯光旋转着,音乐旋转着,身体旋转着,天地都在旋转着。记忆里的痛淡了、远了,恍若隔世。这里是热闹的,没有被离弃的悲苦。那么多的人,忘情地扭动着四肢,胸贴胸、背靠背、腿擦腿。旋转、旋转,忘记、忘记,放弃、放弃!只剩下音乐和舞蹈,满天满地、满身满心。
灯光掠过时,他看见她浓厚妆容掩不住苍白的脸。她单薄、美丽、年轻的小身体。她恣意挥洒的青春。她难以填补的忧伤落寞。她的舞蹈经常会让他恐惧,怕她舞到极致会突然瘫倒在台上,一动不动地伏着,当他拨开人群来到她身边时,才发现什么都没有。音乐停了,灯光灭了,人群散开了,一片空荡荡的黑暗,他嗅到空气中有他熟悉的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体香。他总是会有这种幻觉,除了她,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她在旋转中向那幽黑的角落里望了一眼,匆匆一眼,也许什么都没看见。她知道他在那里。她想给他一个笑容,可是还没有笑出来便被新一轮的狂热欢呼给淹没了,众多只手臂挡住了她的视线。无暇叹息。她是这里的女王,所有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她掌控着人们的热情,享受着万千宠爱。她爱这种被围绕的感觉。有时她觉着自己会轻灵地飞起来。鼓点一声声地打在心里,把记忆一点点从心里挤出来,一步步踩在脚下,用舞步碾碎。终于可以不必再想起,没有记忆,没有心了,真实而短暂的快乐啊!
他等待着她停下来,走到他身边,坐下,喝几口酒,再为她燃上一支烟。她累了,倦倦地偎在他身上。距离那么近,她的喘息慢慢平静,呼出的气轻微地拂在他的皮肤上。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她的香甜。酒精的缘故,面颊透出一丝粉色。他握着她的手,她更紧地握着他,十指交叉。这使他感到幸福。
她也同样等待着停下来,到他的身边,喝几口酒,看他仔细地为她燃起一支烟。他选的角落总是最安静的地方,很少有人看得到。淡淡的烟雾和他温热的体息包围着她,安全温暖,可以暂时远离那种心疲力竭的感觉。可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她不知道。所以她不肯轻易地停下舞步。他的宠爱有时会让她认为这对他不公平。她没有平等地付出过,甚至,连十分之一百分之一都没有,却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在他的怀里,她依然看得到那个男人的影子。她为自己那无望的爱情哭湿他的衣襟,而他毫无怨尤。
为什么总也不能忘记?烟、酒、跳舞、放纵的彻夜狂欢、身边交替的男人,什么都不能够。她用这些来疗伤,却每次都只会将旧的伤口弄出更新鲜的痛来。
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算得上拥有她。她的轻盈就在怀里,可是他永远走不近她的伤口。她说过,她没有心,那里只剩下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说话时,她笑得那样凄楚。这几乎使他流出泪来。他覆盖不了她的伤口。亲眼看着她在痛却无能为力。我不要求你一定要爱我,但你一定快乐。于是她要舞,他随她;她要疯,他随她;她要醉,他随她。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他也随她。
她随时都会离开,她从没有给他承诺。
承诺没有用,反正说了也不会兑现。她说。
我是自私的。我只是累了,在你这里歇一歇,迟早还是要走。你不是我命里的那个人。她又说。
他便不奢求承诺。多抱她一分,多看她一眼,都会心存感激。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如影随行,一生一世。
他记得,那天酒醉后,她哭倒在他的怀里。那夜她几乎死去。她口齿不清地述说着曾经,关于爱情,关于付出,关于失去,关于一个不懂得珍惜的男人,关于无法忘却的缘分。身体变得苍白、透明、冰凉,他真怕自己抱得紧了她会碎掉,一片片散在夜色里,蝶一样漫天飞舞。他第一次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绝望的灰色。那颜色使他恐惧、不寒而栗。他知道了她的故事,故事里的男人使他嫉妒得抓狂。而她不知道,她正在制造那个注定跟随他一生的故事,他的故事里,有一个单薄、美丽、伤痕累累、旋转不休的身影。
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们使用同一个信箱,他们看相同的小说和电影,他们共同养着一只白色的小猫。猫儿有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他们的房子很高,有一个很阔的阳台。站在阳台上向下看,这个城市的楼房车辆像玩具一样。早晨、下午或夜里,有风的时候,她就站在阳台上,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他喜欢看风吹起她头发时的样子。比站在领舞台上喜欢。那里有太多男人不怀好意的眼神停留在她身上,虽然那使她骄傲,他却仍然无法不让自己胸闷。在这里,只有他自己看着。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和同样美丽的恍惚和忧伤。他也非常怕她总是站在那漂亮的阳台上。每一个人在那样的高度向下看时都会有想飞的欲望。飞起来,会是怎么样的心醉神迷呢?风中,最美丽的舞蹈。
她曾是舞蹈学校的高材生。她厌恶没完没了的排练,像是在一遍遍重复被安排好了的人生。站到舞台上时,你已不再是你,只是一个道具。虚假的笑和僵硬的美丽。不如随兴所至,随意挥洒,举手投足都是最真实的自我。爱我所爱,为我所为。于是她离开了。
很多人都习惯于借着离开一个旧的地方来埋葬一些不快乐的事情。其实这是一种徒劳。
如果真的想忘记,一觉醒来就可以踪影全无。如果不想忘记,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甩掉。
“我不是一个好人,你不要对我认真。”她不止一次在深夜里对他说。她的面孔在月色下冷冰冰的。“我曾经有过一个男人。我把我最好的年纪最真的感情都放在他那里……我以为失去他只是丢了一段爱情,后来我才认识到,我是丢了爱的能力。我认识过很多男人,因为我感到寂寞,我想从他们那里得到温暖。哪怕我不能爱他们,他们也不曾爱我。只要,有一个人,能在无法入睡的夜晚陪在我的身边。我以为有他们在我就可以不必想起,我就可以骗得自己高兴一点。我也试图让自己努力地学着去爱他们……我真傻。我离开一个又一个,认识一个又一个,可最后也只还是寂寞。在他们身边时不曾有过一丝安慰,离开了,就愈发一无所有。你也只是其中的一个。……我想,我已经麻木了,再也找不回了。从失去他之后我就被从崖上推了下来,我无法阻止自己下坠,那些男人,他们在我下坠的过程中伸出手来,我并不知道他们是想拉我一把还是把我向更深的地方推下去,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怎么做都好,那些手对我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只是坠落,并享受坠落中的快感。你所能做的,只是看着我从你的眼前经过,也许还来不及赞叹,我便更快地堕下去了。我不知道以后我的生命里还会出现些什么。……不过,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坠落,与一切擦肩而过,风声呼呼作响,我的衣裙兜满了风,什么都来不及想起……你在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爱情?我自己都没有的东西,又怎么能够给你呢?你在浪费你的时间、感情,还有其它……”
他讨厌那种不得不面对的夜晚。
夜晚是一天中最最敏感最最神秘的时候,很多白天里掩藏了看不到的东西在黑暗里散发出异样的光芒。如果人可以像操纵电器一样把自己不喜欢的情节跳过去,那是怎样的幸福?她为什么一定要把一切说得那么清楚呢?使他连一个欺骗自己下去的理由都没有。
他不知道究竟是他把她带到了夜店还是她把他带来了夜店,并找到这样一份领舞的工作。他最初只是希望她能在这里散散心。他不需要她工作,虽然他现在并没有多少钱,但他一直在暗暗发誓会让她过上永远不会被金钱困扰的生活。女人总是需要丰富的物质生活,美丽的衣服和化妆品,定期去做SPA,出去度假,男人要来帮女人实现这一切。
也许当他可以使她过上那种生活时,她已经不在他身边了。那时,她还会记得有一个男人为她做过的一切吗?
这种工作很辛苦。他想说。可他看到她在舞池里脸上散发出的笑容,便什么都说不出了。他只能努力地让自己尽快适应这里的音乐、灯光、震耳欲聋的喧闹和味道。每天晚上,穿过黑夜,在热闹外的一个角落里,看她歇斯底里的表演。
在她舞着的时候,总该是有一点痛快的吧?
夜色阑珊时,他们相拥着回家。街上没有什么人了,安静得仿佛整个世界都没有多余的人,让人放心的黑暗。坐在车里,她便蜷在他的怀里熟睡了。车厢里低低地弥漫着王菲的歌声:“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他低头看她,这一刻,她不会被噩梦围绕,她想不起曾伤害她的男人,她只有他。这就足够了。他满足地在心里长叹一声。路灯昏黄的光水一般地从他们的身上流过,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