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秦宣就动身回书院了。
半路在一个码头换船,等候的时候,秦宣看到码头的木板底下有东西晃动,他走近了蹲下,伸手从木板下面揭出一张纸,拿起来一看,是一道符。江风吹过来,那道符化成了白色轻烟升腾到空中,烟中几点金光闪了闪,消失了。
秦宣虽然在鹤鸣山住过,毕竟没有拜入仙门,他认得是符,却不知道是什么符。船家催促上船,秦宣环顾码头,又看看周围山水,普通平常,看不出什么端倪,跟着众人一起上船了。
走了一天,到了傍晚,靠了码头停船休息。
半夜,月光映的船舱窗户明晃晃,秦宣听到水花响,轻轻起来走到外面甲板上。月光下,水里有什么东西跃出水面,激起水花。
中秋过后三日,十八的月亮依然明亮清冷。
秦宣走到船边,看到是一条鱼,一次次从水里跳起。
秦宣把手伸向水面,那条鱼跃起来,鱼嘴撞进他手心里,留下一样东西。
秦宣伸开手掌一看,是一只小小的哨子,雕成一段翠竹的样子,两片竹叶连在竹竿上活灵活现,摸上去温润光滑,如同真竹子。哨子顶端有孔,穿了一根带子,带子透明,韭菜叶宽,月光照在上面流水一样流动着光泽。
那条鱼在水面上伸出脑袋,秦宣握着哨子,对鱼作了一个揖,鱼点点头,甩起尾巴朝远处游去。
第二天天亮开船,又走了半日,中午时分到达离书院最近的码头。
秦宣下船,走了一段官道,在路边茶棚休息。
喝了一盏茶,秦宣低头看看随身的包袱里娘做的糕饼还有剩没有,眼睛余光看到有人走到他的桌前,抬头一看,是青阳。
青阳穿了一件白绸缎起暗花的长袍,外罩一层纱衣,一双狭长丹凤眼满是笑意。
秦宣站起来,轻轻喊了一声:“仙尊!”青阳点点头,坐下。秦宣给青阳倒了杯茶,青阳示意他也坐下。
秦宣一起一落间,脖颈处有流光闪过。
青阳问:“你这是要回书院?”
秦宣:“是,在家过了中秋节。仙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青阳看看天空,天空乌云密布,转头对秦宣笑:“天快漏了,我去补天。”
秦宣:“……仙尊还是老样子。”
青阳大笑,笑过压低声音对秦宣说:“我这是第一次补天,哪有什么老样子。你见到女娲娘娘这么说还差不多。”
秦宣看着青阳眼角眉梢跳动的笑意,无语,心想,仙尊还是一贯胡说八道啊。
青阳问:“你脖子上戴的什么?”
秦宣把哨子取下来递给青阳,说了他揭下的符和哨子的来历。
青阳端详哨子:“这个东西不是寻常物件,竟是一条鱼送来?你揭的那道符像是太清宫一派的,可是太乙真人久不收徒,鲜有人会了。或许是桩陈年旧事。”说着,狭长双眼微微闭上,探出一丝真气绕着哨子转了几圈,然后把哨子递给秦宣:“我洗炼过了,很干净,这是凝神聚气的宝物,戴在身上可保你身体健康精神充沛,好生收着吧。”
看秦宣戴好哨子,青阳慢慢喝着面前的茶。
路边茶棚的茶很粗,只能解渴用,可是青阳喝的很慢,似乎在品上等仙露。书院离的很近了,今天晚上肯定能到,秦宣也不着急,安静的陪着青阳喝茶。
茶棚里人来客往的热闹似乎无法传到这安静的角落。秦宣这才察觉青阳早已设了结界,周围无人注意他们。
一盏茶喝完,青阳放下茶盏,说:“你别回书院了,我在附近有个小小的道场,住你一家人足够,你回家接了家人来,随我去道场住一阵吧。”
秦宣愣住。青阳想了想,说:“你要想读书,我那里也有几本书可看的。”
秦宣满腹疑问,这样安排肯定不能接受,只好耐心对青阳解释:“仙尊一番好意,本来不应该推辞的,仙尊的书必然是难得一见的好书,将来有机会再求仙尊借我读一读。只是现在家父有事做,我在书院也很好,突然全家人搬走,于理不合啊。”
青阳自然有理由,可是天机不可泄露,当年他不信,付出了巨大代价才明白天机的力量。
此时,青阳看着秦宣平静的眼睛,清澈如春天鹤鸣山的湖水,十分不忍,道:“你一生选择全为了家人,此时你家顺遂,你的前程看着又好。可世间的事情,瞬息万变,如今的时局,天灾人祸酝酿已久,届时恐人力难以挽回,还是早作打算吧。”
秦宣道:“仙尊说的必有道理,可我一家人都在红尘度日,与仙门无缘啊。”
青阳知道无法劝转,远处天边隐隐传来雷声,容不得他再耽误下去,只好叮嘱秦宣:“凡事不必强求,尽人事听天命。”起身走了。
中秋后没几天,秋雨又下起来,时大时小下个不停。
秦思齐开始着手清点库粮,只是要避人,点起来颇费心思。每天早去晚归,看上去倒比旁人勤谨,户房的主事王典史看秦思齐肯做事,也有意安排一些事情给秦思齐做。
没多久王典史就病了,秦思齐毕竟是新手,很多事情需要请教,常常去王家。渐渐的,王典史不大出现在衙门,凡有事多叫秦思齐出面去做。
这天一早芸娘开了厨房后门想下台阶去洗菜,一脚踏出去,“呀”一声,没想到近日河水暴涨,水漫上台阶,迈出门槛居然踩到了水里,河水离厨房门边只有两掌宽了。
秦思齐尚未出门,听了动静连忙过来看,找来工具木板,把后门封上。芸娘愁道:“从来没有哪一年水漫到门口的。这都暮秋了,这雨再下可怎么得了。”秦思齐道:“下雨还有限,就怕上游改道。”看看芸娘,又宽慰她:“没事,快立冬了,说不定过几天雨水就少了。”
话虽如此说,几天后秦思齐还是找了一只小船,拴在厨房窗前大树上。芸娘心里担忧,渐渐把一楼放置的怕水的要紧的东西都搬到二楼去了。
天渐渐冷了,雨还是没有要停歇的样子,吃的越来越少越来越贵,很多人家已经吃不上饱饭了,街上多了逃荒的外地人。
户房救饥荒的事情越来越多,秦思齐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可是他仍然惦记着库粮的事情,如今户房粮库几乎就是他在主事,清点起来更方便,没多久秦思齐就理出来一本账册,按账册上看,库粮居然少了大半,这是要命的事情。
秦思齐自从做事得了王典史的大力支持后,常常听典史说一些家国大义的话,正合他的心意,聊得投契,对典史十分信任,因此完成账册清点后,他忘记了中秋之夜秦宣叮嘱“不可声张,需父子商议”的话,径自就去找王典史了。
王典史接过秦思齐的账册,账册装订整齐,封面上的字写的方方正正。秦思齐刚把账册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王典史就一阵猛咳,几乎要把肺给吐出来,秦思齐看得窘迫:“都怪我无能,凡事没有主张,劳累典史病中操劳。”
丫鬟仆役把王典史团团围住,送水送药,拍背顺气,好一通忙乱,半晌才歇下来。王典史对秦思齐摆摆手,声音暗哑:“不妨事,你这么快就点清了库粮,实在能干。只不过你来做事没多久,好多事情不知道。我接手那时候,库粮几乎空了,你点出来这些,还是我接手这几年费尽心思攒出来的。”
秦思齐惊讶:“空了?这么大的事情,典史怎么不上报?”
王典史苦笑:“你知道我从谁手里接过来的?”
秦思齐想了一下,前任典史似乎是高升走了。
王典史看看他的表情,顺着话头随口胡诌起来说:“你也明白,这种事情,我能去追着高升的大人背后说吗?大人当初交出来的账册可都是齐全的。”
秦思齐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一下子蒙了,为难的说:“可是眼下饥荒越来越严重,这才刚入冬,等到了寒冬,更不得了。库粮少了这么多,可怎么是好?!”
王典史正色道:“你也知道眼下饥荒严重,多少百姓等着一口吃食救命。为朝廷做事,自然以百姓为重,先将库里的粮食按县太爷的吩咐经管好了,这才是第一要紧的事。其他事情等饥荒过去再说,不然我们自己先乱了,谁来做事?!难道让百姓们饿着肚子等吗?”
秦思齐一向听王典史说家国大义的,此刻只觉得羞愧,忙道:“是,是,大人说的是。”
看他低头了,王典史语气缓和说:“你做事情,认真勤谨,我一向看重。我虽病着,可也担心衙门里的事情。你清点出库粮账册也好,留在我这里,我拿当初接手时候的账册对对,若有错漏,再叫你来看,你也跟着学点清账册的本事。”
秦思齐忙点头应了,又听王典史吩咐了几件事情。从此安心经管好库粮日常的事情。
街上逃荒的人越来越多,只是这样小地方,多数也是过路,很快又往岳阳方向去了。
芸娘心软,凡上门要饭的,多少都要给点,从来不忍心让人空手离开。可家里的粮食也渐渐不够了,虽然秦思齐在户房做事,但是并不能多拿多少粮食回来。
有一天,芸娘听到院门“咚”的一声响,开门一看,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躺在门口,面色苍老黑黄,头撞到门上,似乎是想敲门没有力气了,仔细察看,已经咽气了。秦家并不富裕,买了副薄板棺材葬了这个陌生人。
这样走着走着倒毙在路上的,叫“路倒”,成千上万的难民逃荒,不知道多少人倒毙在路上。有些地方已经有饿极了的人跟着乡野流民闹事了。
寒冷、水涝和饥荒也影响到了白鹿书院,同学中有那家境好的,让家里多送衣物银两来,有家境困难的,反而要帮人写书信字帖,节省银两拿回家周济。
秦家给秦宣的银子每月略有剩余,再刻意节俭下,平日两月的花费够他用三月,倒为家里省了银子。秦宣平日喜洁,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口味又淡,清粥能饱。每日勤奋读书,精力充沛,看不出穷困窘迫,反比富裕家的同学更显从容。
只是时局如此不好,秦宣对家里十分担心,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回家看看的时候,收到了母亲托人带来的口信,说他父亲被拿下大狱了。
秦宣连夜启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