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国后期，群雄并起，各领风骚数年，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最突出的还是这三个人物：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并称“战国三英杰”。“战国”这个词是后来日本人借用中国的，用以描述他们自己那段四分五裂、战火连绵的历史，不过，在战国当时的日本人看来，那时最像中国的三国时期。
有意思的是，中国三国时期也是三个领军人物：曹操、刘备和孙权，而日本这仨货还真的某种程度上和他们一一对应。
首先，织田信长像曹操。他们都为国家后来的全面统一打下了坚实基础，都是当时代最强大的军阀，都做到了“挟天子以令诸侯”，都能征惯战、灭敌无数，都个性豪迈、不拘一格，都广纳人才、求贤若渴。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在自己控制范围内开展了卓有成效了经济改革，曹操在北方实行了“屯田制”；织田信长在日本中部实行了“兵农分离”制度，鼓励自由贸易，两者的共同作用是：大大增强了本方经济实力，增强了战争消耗能力。事实上是，曹操和织田打仗，很多时候就是依靠本方压倒性的经济实力干掉对方的。
其次，丰臣秀吉像刘备。他们都出身低微，创业起点非常低，丰臣秀吉最初是一名“足轻”（步兵），而刘备是卖草席出身。他们都很能装孙子，善于在乱世中保全自己。他们都抓住了一生中仅见的机会，成就了自己的人生大业，丰臣借本能寺之变上位，继承了织田的位置，成为完成日本统一大业的“天下人”，刘备借赤壁之战，自立门户，开创了蜀国数十年的基业。
第三，德川家康像孙权。他们都是地方豪强的子孙，都在小时候经历大变故，孙权9岁丧父，18岁丧兄，不得已继承家业；德川6岁被送往别家做人质，7岁丧父，14岁继承家业。他们都有一帮忠心耿耿的家臣，使他们得以在创业初期坐稳位子。他们都很长寿，孙权71岁去世，德川74岁去世，远超当时平均水平。
当然，笔者在这里只是做最肤浅的比较，其实他们不可能像诗歌押韵一样真正一一对应。实际上，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也极其明显。比如曹操和织田，前者政治手腕非常高，对付敌人从来都是软硬兼施；而后者向来喜欢硬碰硬，霸王硬上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刘备和丰臣，前者最大的优势在于人格魅力，可以吸引到很多人追随他，具体的军事和行政才能有限；后者则智计卓绝，在具体的事务上干得非常漂亮，他可能是日本古代最聪明的人。孙权和德川，前者晚年昏庸残暴，一手导致了东吴江河日下；而后者越老越精明，以57岁高龄指挥关原合战，一举奠定两百多年德川幕府霸业。
如果用一个字来对这仨货进行最简洁、最凝练的描述的话，那么，织田信长是“硬”，丰臣秀吉是“滑”，德川家康是“黏”。自始至终，织田信长采取的都是至刚至猛的路子，直至到人生最辉煌的时候轰然倒下，他的武功是降龙十八掌，是大力金刚指；丰臣秀吉一贯都是阴柔多谋，最善于用最小成本达成自己的目标，他的武功是九阴真经，是葵花宝典；德川家康则是韧性极强，他黏糊糊、湿答答，既不是硬，也不是柔，他反应没那么快，但是别人打他也打不动过，他的武功是沾衣十八跌，是北冥神功。
三者都是当时一等一的高手。其实纯粹从武功路数看，并不能区分高下。历史进程具有很多的偶然性，我们不能单纯从历史结果倒推谁强谁弱，德川家康虽然成为了最后的赢家，但未必证明他比织田和丰臣更高明。我们最应该思考的是，为什么他们会采取迥异的策略？为什么他们不采取别的策略？他们的结局和策略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是他们，回到当时的历史情景中，你能做出什么样的调整以达到更好的效果？他们的成败荣辱，对于今天的我们有什么样的启发？
2014年，织田信长被日本人选为“最受欢迎的历史人物第一名”，足见他在日本国人心目中的地位。织田信长是天生的超级巨星，长相出众（据说男扮女装也很好看），性格豁达，思维敏捷，决断过人，而且还非常风趣。织田信长喜欢组织茶话会，经常和部下饮茶看戏，喜欢西洋的基督教、火枪、服饰等等，他甚至还会当众唱歌，比如那首“人生五十年，如梦又似幻”就是他的名曲，据说他死的时候还唱了一回。
最关键的是，织田信长的创业经历简直太大快人心了，纵横捭阖、所向披靡、大开大合。17岁继承家业，19岁大婚娶豪强斋藤道三之女，得美浓国为嫁妆；26岁发动桶狭间合战，杀东海道霸主今川义元；33岁统一尾张、美浓两国，同年被日本天皇封为“古今无双名将”；34岁开始“上洛”，争夺中央控制权；42岁在长筱之战中重创武田胜赖，号称“天下第一强”的武田军从此一蹶不振；49岁在日本天皇内殿举行阅兵仪式，象征他成为真正的天下霸主。
在本能寺之变发生之前，织田信长的人生一直在高歌猛进，他这支“股票”除了在中间某些小的时间段出现一些波动外，一直都是涨涨涨。织田信长采取的核心策略很简单：强硬。对敌人强硬，这不在话下，比如他对甲斐国的武田家的后裔赶尽杀绝，比如砍下反对他的浅井长政（这是他妹夫）的头，涂上金粉，摆在酒桌上观赏，比如他为了惩罚反对他的佛教势力，火烧佛教胜地比睿山，屠杀里面的男女老少6000多人。
不仅对敌人强硬，织田信长对自己人也非常强硬。比如对德川家康，德川从小就是他的铁杆支持者。两人间有多重的亲密关系，既是发小，也是最早的同盟者之一，也有一定的君臣关系。德川家康当年在织田信长四面受敌的危难情况下，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抵挡号称”军神“的武田信玄，阻止了其攻击织田的后方，并因此差点丢了性命。织田家和德川家联姻，织田的一个女儿嫁给了德川的嫡长子德川信康。小两口有矛盾时，信康的母亲自然有意维护自己的儿子，岂料织田家的女儿竟然跟自己老爸说信康和他母亲谋反。织田信长不问缘由，直接逼德川家康处死了自己的长子和妻子。织田信长这种冷酷的程度令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织田信长那么强硬？第一是他能够强硬，一个人强硬必须要有足够的资本，而织田信长确实有。织田信长最初发迹地是在尾张国（今日本爱知县之西），地处日本中部，距离京都较近，周边人口稠密，经济发达，工商业繁荣，天然是创业热土。织田信长经过兵农分离、鼓励自由贸易等措施后，获得了一支规模庞大的常备军，并且有足够的钱装备精良的武器，后勤保障也由于财政实力雄厚而非常完备。于是，在其他大名需要等到秋收后才能征召到农民拼凑军队的情况下，织田信长可以用自己的常备职业军队，在一年当中的任何时候开战，而有足够的钱，便能经得起更久的战争消耗。这使得织田信长就像一个金融大鳄一样，在战场上尽情挥动自己压倒性的军事资源，来碾压各路“散户”。
第二，除了他能够强硬之外，就是他必须强硬。织田信长出道之时，天下纷争不止，诸侯遍地，各方谁也不服谁，如果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一个一个地消灭对手，那是不可能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最省事的方法就是“杀鸡儆猴”，逮住一个对手狠狠地揍，对待敢于反抗的人一定是不惜一切代价消灭之，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强大的心理震慑效应，使得更多潜在的敌人放弃抵抗，束手就擒。这种策略不是织田信长发明的，而是人类历史上征服者的惯例。比如蒙古大军征服欧亚大陆时，就是采取这种策略，对于胆敢对抗它的花刺子模城，蒙古军队攻下后采取了屠城的策略，连城里的小猫小狗都没放过。于是，周边的大部分城镇望风而降。
除了对敌人强硬，织田信长为什么还要对自己人那么强硬呢？我们不是常说“对待敌人要冬天般的寒冷，对待同志要春天般的温暖”吗？因为，织田信长不得已。
织田信长就好比是一个狼群里的狼王，表面上，所有的狼都在听他指挥，暗地里，所有的狼都可能在觊觎他的位置。当时的日本还是分封制，织田信长的部下，比如德川家康、柴田胜家、丰臣秀吉、前田利家等等，一方面听命于他，一方面又是某个封国的领主。他们有自己的班底，有效忠于他们个人的军队，那些军队和家臣不是直接效忠织田信长的，而是效忠自己的领主，只有领主效忠织田信长，这些人才算得上是织田信长实力的组成部分。织田信长在这些人面前必须一直保持非常强大、不可侵犯的姿态，不允许任何人产生挑战他的念头，他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和无能，不然就可能被另一头狼扑上来咬死。
这和实现大一统之后的中国完全不一样。比如，唐朝有一位大将郭子仪，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他的儿子也当上了驸马。有一天小两口吵架，于是公主跑去跟皇帝告状说郭家造反，郭子仪吓得要死，赶紧和儿子一起进宫请罪。而皇帝却付之一笑，毫无责怪之意。为什么呢？因为郭子仪再蹦跶，他也只是皇帝雇佣的一个官僚而已，郭子仪指挥的军队并不是他个人的军队，而是直接吃皇粮的军队，是直接效忠于皇帝的军队，所以，皇帝也不用怕他。
反之，德川家康的情形就不同了，他有独立的军事和经济实力，如果要背叛织田信长，是完全能做到的。如果他有反叛之心而隐忍不发，那么对织田信长来说就是心腹大患。所以，织田信长逼德川家康处死自己的儿子和老婆，是有两手准备的，要是德川家康服从他，完全服软，而且杀死了自己最能干的儿子，那就说明他忠心不贰；要是德川愤而起兵反叛，以两者当时的实力对比，织田是可以秒爆德川的，正好借机清除内部不安定因素。至于德川信康和他母亲是不是真的要造反，这并不重要，只要起了疑心，就先灭了再说。所以，我相信，德川家康一定是经过了极其痛苦的反复权衡和挣扎后才做出的决定，要知道，他一直非常看重信康，也和自己老婆的感情很好。
总而言之，织田信长一直采用降龙十八掌这般至刚至猛的路子，也确实在人生路上高歌猛进。但是，凡事儿都有副作用。随着织田信长的势力越来越大，他的团队越来越庞大、复杂的时候，内部矛盾取代外部矛盾成为了主要矛盾，组织从高速扩张期逐渐转变成内部利益争夺期。一个在规模上已经非常庞大的公司不可能再无休无止地涨停板下去，这必然带来一个新问题：蛋糕怎么切？利益怎么分配？
在高速扩张期，利益分配问题并不突出，因为不断有利益增量。你有本事，就赶紧加入抢夺的行列就好了。但是当利益增量越来越小，甚至微不足道时，“公平”问题就很重要了。49岁的织田信长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他已经打下日本的大部分，已经成为了日本实际上的统治者，余下的诸侯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能力挑战他，这意味着织田家的势力到了顶峰，基本没有什么增长的余地了。
这时候，织田家内部的利益分配问题就越来越突出了，比如佐久间信盛被流放之事。信盛是“两朝元老”，曾侍奉过织田信长的父亲，他作战有勇有谋，尤其在掩护大部队撤退很有一套，人称“撤退佐久间”，和猛打猛冲的柴田胜家齐名。但是，他在55岁那年，竟然遭到了织田信长的流放，理由不过是“作战不力，老而无能”。
一个55岁的老头，作战能力下降是人之常情，信长竟然没有念在他劳苦功高，予以宽慰，或者最不济赐以厚禄，准其退休，而是直接将他赶出家门，实在令人心寒，也解释不通。更可能的是，信盛是内部利益争夺的牺牲品，信长不得已让他出局。那么，谁在排挤信盛这样的老臣呢？很可能是那些新加入的、逐渐成为信长主要倚仗的“新锐”们，这些人不满那些老臣占着茅坑不拉屎。而信长还要依靠他们打天下，就只好委屈老家伙们了。
明智光秀的问题也有一定的相似性。信长34岁那年，明智光秀来投，并且为其和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牵线搭桥，他是信长成功“上洛”的关键人物之一。光秀出身名门，修养极好，他随织田信长15年，南征北战，立下功劳无数，既是近臣，也是老臣。但是，等织田信长到达人生巅峰的时候，明智光秀的内部地位却不断下降，远不如秀吉、胜家、家康、利家等人，在内部利益分配上总是遭到轻视。另一方面，信长是强硬惯了的人，自以为一味用强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对外就是迷信武力，赶紧杀绝，对内就是独断专行、说一不二，对于光秀，他竟然因为一件小事当众打他耳光。
于是，本能寺事变爆发了。明智光秀气急败坏之下，不顾后果地干掉了毫无防备的织田信长，以及他的嫡长子织田信忠。从后来明智光秀迅速被丰臣秀吉干掉的情况来看，他绝不是蓄谋已久，而是“激情杀人”。
织田信长肆意侮辱明智光秀之后，竟然没有对其采取任何防范措施，这说明织田信长已经骄傲自大到什么地步，他以为自己的“强硬”可以搞定所有人和所有事，他没有觉察到形势的变化，没有及时反省和调整自己的策略，最终导致了自己的死。当然，本能寺之变有它的偶然性，明智光秀的一念之差改变了日本历史的进程。但是，织田信长执拗的强硬策略为他树立了太多不必要的反对力量，或许没有明智光秀，还会有其他什么光秀跳出来，在他背后捅上一刀。在这一点上，织田信长有点像项羽，以为自己什么都搞得掂，什么都打得服，最好大家都怕他，都崇拜他，匍匐在地上，顺从他。
降龙十八掌，进攻的时候，对付看得见的、外部的敌人非常好用，但它搞不定阿紫，杀不死康敏，救不了阿珠。降龙十八掌，是充满悲壮色彩的英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