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钟情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在一个最陌生的人面前，说这些话。
“我小时候，是在军区大院长大的。”她慢慢地说着：“那里的男人，都是水里来火里去的超级英雄。那里的女人，都是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为了跟能丈夫在一起，放弃一切来随军。……不管她们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梦想，有多少能力，她们都只能住在简陋的砖房里，教养孩子，被限制自由和网路，一心一意地等着丈夫回家。”
汪天养静静听着。
“据说，我妈妈在生了我之后也在那里住了两年。然后，她就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大院里。我爸爸说，她在笼子里关得太不开心了，太辛苦了，所以爸爸放她走了。爸爸说，每个人的取舍都是不同的。对于很多女人来说，丈夫，孩子，家庭比什么梦想都重要，所以她们放弃一切住在这里；对于妈妈来说，自由和梦想比我和爸爸重要，所以她走了。”
“小时候我很生气，觉得妈妈为了自己不要我了。”她轻轻摩挲着画册：“可是直到我长大了才明白，对于爸爸来说，军人的使命比我妈妈和我的自由更重要，他也是做出了取舍的。他同样舍弃了我妈妈，却一直认为妈妈舍弃了他。超级英雄们都是这样的，因为自己做着拯救世界的伟大事业，所以觉得自己的人生比谁的都更了不起，周围的所有人，都应该配合他的人生。”
刀疯看着她，轻轻叹息。
“我知道军区大院存在的意义，因为家人会成为超级英雄的弱点，所以他们只能把家人们圈禁起来，才能保护他们。”钟情轻轻说：“可是我不想被圈禁起来。”
“穿什么样的衣服漂亮，对于你们来说，是生活里最不重要的事。可是这是我的专业，我的梦想，我想要从事一辈子的职业。每年两季时装周，我都要出国到处飞，少则两个月，多则半年。为了学设计，我跟父母决裂，一个人带着跟朋友借来的两千欧元飞去意大利，读书的时候每天一睁眼就是图纸布料账单，但这是我想要的生活。”
汪天养看着她轻轻地说，身体都有些颤抖，脸上是发烧退热的汗珠，虽然坐着，却有着笔直的脊梁。
她愿意对他说这件事，是因为他能理解她，他为了刀鬼金盆洗手——对于他来说，妻子想要的家和平静的生活，比他的呼风唤雨叱咤风云更重要。
“我知道，小雨不会让我放弃。”钟情深吸一口气：“但是我自己常常身在境外，没有脑筋，没有武功，不够聪明，对他而言，我的存在就是弱点。……他那样的人，身边只能有两种女人——要么乖乖被保护，要么强大地足以保护自己。我不想做第一种，也做不到第二种。”钟情笑笑：“我见过雷婷，她是第二种，是不是？”
他们这样的人，该有那样优秀的女孩子去相配。
“你可以告诉他，这就是我的取舍。”
房门外，小雨静静地听着。
这里，不过是另一个军区大院。所以她那么生气，所以她一定要走。
汪天养神情严肃：“你以为他护不住你？我和你父亲，加上他自己，没有护不住的人。”他们三方，代表了黑道，白道，和异能行者的最大势力。
钟情反问：“为了护住我，你们预备踩着多少人的尸体，付出多大的代价？”
汪天养有些意外。
这一刻，他才真的觉得这个女孩真正的出身将门，不止有着坚定的心性，还有着至善的仁心。
“为了救月哥哥和我，哪怕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地点是一个陷阱，可是只要确定人质还活着，他们就要去送命，一队人死光了，就再去一批，就因为人质还活着。月哥哥和我的生命是命，难道他们，那些军人，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他们就没有家人吗？”
汪天养沉沉看着她。
“你，小雨，我爸爸，你们都站得太高了。钟情咬牙：“你们身后的人，天经地义地跟着你们去杀人浴血，但是他们不是生来就该为了别人去死的！”
那个时候，他去救人，监视器失效不超过五分钟，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事堡垒，四十四具尸体全军覆没。
刀疯就像一个天降神兵一样拯救了整个局面。
可是他心里清楚，就算他不来，这个局也是有解的——只要人质死亡。
他带了个大家伙过去——没有必要为了两条人命，送掉几十条人命，未来还要不知道赔进去多少人。
可是那个偷渡边境线的男人，在生死游离间把枪放到了他的手里，虚弱的告诉他，他的女儿也在里面，也许还活着，求他救救他的女儿。
所以他进去，踩着满地的尸体遇神杀神，直到他见到那个被关起来的小女孩儿，看着她明亮懵懂的眼神，把口罩摘下来，带到她的脸上，遮住了的她的眼睛。他们大约并不知道那个一起被绑的女孩儿是谁的孩子，只用那个男孩儿做威胁，所以她除了衣服有些脏，竟然全身而退。
“我知道。”钟情平静了情绪，轻轻地说：“月哥哥和阿姨，都是你杀的。”
刀疯眼中泛起微微的波澜。
那个被放在一个油腻餐桌上的男孩，被砍去了双手双腿，气若游丝，形如人彘；而那个被铐在室内一张折叠床上的女人，未着存缕，眼神疯魔。他单手抱着年幼的钟情，用随身刃瞬间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汪天养温和地笑了笑：“我是个杀手。”
钟情仰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个从未涉及过战争的女孩儿，竟然会和一个历经风雨的老牌杀手有着同样的抉择：“人质死亡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这次救了出了人，下一次你不在了呢？所以你后来炸掉了整个地方，为了告诉其它地方活着的人，这种阴毒的手段行不通了，有人会不在乎人质的死活，只要所有人死。”
用利刃隔开气管的声音，实在是太特别，特别到她此生，都不会忘记。
“可是，我不行。”钟情低声道：“这个世上不能再有人为了我而死——就算我自己的命，也不是自己的。钟情眼中全是泪水：“我的命，是六十七条命换回来的。六十七个寡妇在家里守着孩子从此过得度日如年再无希望，我不能为了一段感情，就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我必须，好好地活下去，活的很好，让那六十七个家庭知道，他们的军人没有白白付出生命。”
“他们又没把你救出来。”汪天养纳闷道：“是我把你救出来的呐。”
钟情笑了笑：“你直接救了我的命，我可以把命还给你。可是如果你让我活着，我就要为了他们，为了月哥哥，为了阿姨，拼命地好好活。”
“你走了，小雨就能活吗？”他以一个长者的温和提醒他：“不死，不代表还活着。这世上到处都是还在喘气的死人。”
钟情低下头：“最起码，我们都不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