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25：作业二：你在天堂，我在人间（一个故事）

讲一个我采访到的关于小学同桌的故事。

01

五年级，我们新换了一位班主任，重新调整座位，就要把我调到小波的旁边。之前小波一直是一个人坐，没有同桌。小波人白净、清秀，但他的课桌却彰显着男生“脏乱差”的极致水平，不仅书本乱放，“小强”出没，有一次还从桌子深处掏出一个盒饭，里面的食物已经生出了绿莹莹的长毛，造成班内场面一度失控。我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女生，可能老师是秉承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伟大目的，让我俩同桌。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一个女生坐在旁边，他羞于脏乱的缘故，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他也改过自新，桌子也干净起来。

随着我俩熟络起来，加上我有些大大咧咧的性格，我们关系也变得亲密，成了很好的朋友。五六年级的少男少女们，有些已经有懵懂的感情体验，同学之间也经常会开玩笑乱点鸳鸯谱。坐在最后排的人高马大的劳动委员就很喜欢同桌小波，经常会传纸条给他。小波收到纸条后，会跟我一起趴在桌子下看，没心没肺的我也会看得津津有味，品头论足。有一次，又收到纸条，大意是“我这么喜欢你，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吗？不理我，无视我的存在，我很委屈。”我还指出纸条上出现的一个错别字，并做了修改。谁知小波又把纸条传了回去。我们心里都在打鼓，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小波对我说，你回头看看，我说，你回头看看。他说你就看一眼，你来我往几个回合，我忍不住好奇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她攥着纸条趴在桌上抽泣。她应该认出了我写的字，以为我嘲笑她，抑或把我当成情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觉到她那恶狠狠的目光照射在四周。

美好快乐的时光很短暂，小学马上要毕业了。我们每个人都会拿着同学录找同学书写离别的感伤和未来的祝福，而且一般都会将第一页留给自己最珍视的人来写。小波拿出他的同学录第一时间就把首页留给我来写，也要求自己写在我的同学录首页。可我有一万个不愿意，因为我有一个同住一个院子的特别要好的女同学，我坚决让她写我的首页。我都把同学录前面的部分留给关系不错的女生写了，等传到小波手里时，已经是比较靠后的位置了。我的同学录拿给他时，他不愿意写，只要不是第一页就不写。我觉得，这么大男生还这么小心眼，不写拉倒，就把原本留给他的这一页上他的名字划掉后，让另一个男生写了。毕业前一段时间，明显感觉他脾气变坏了。有一次我穿裙子来学校，因为我平常穿裤子居多，而且天太热，我就把裙摆放到大腿上，露出小腿凉快。小波看到就义正言辞地告诉我，你应该把裙子放下去。我说为什么？他说你应该放，我不放，他就几天不理我。还有一次他朝我发脾气，原因是我没有记住他家的电话号码，他觉得我是毕业后根本就不想再联系他了。而他随口就背出了我家的电话，我就说，好好好，我现在就背你家的电话，放假就给你打电话，其实心里在想这男生小家子气，真难伺候。

02

小学毕业了，我就到另外一个区上初中，而小波则去了美国。我是后来才打听到，他其实父母离异，妈妈在美国。我又联想起有一次学校大扫除时，他的妈妈来学校看他。妈妈看他一干活就喘粗气，而且出汗很多，就训他，你看天天只吃肉，不吃菜，这样下去不行的。小波极其不耐烦，跟妈妈大声顶嘴，然后就跑开了。老师就讲，小波你怎么能对你妈这样讲话呢，他就说她不是我妈。当时我以为这是他在赌气，原来这是他后妈。在初中三年中，我们都没有联系，小学的同学中也没有人提起过他，我也慢慢遗忘了这个同桌。

我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中考后的暑假，小学同学经常聚会。小波也从美国回来了，他已经长到快一米八了，很帅气，虽没怎么上学，但据说还在美国做群众演员。他经常参加我们的聚会，但已经学会了抽烟喝酒。一群人出去玩，我们俩走在一起，他话不多，但我们也会开玩笑，互相打闹，马上找到当年小学的亲密无间的感觉。当我们走到了江边，他似乎是想耍酷，又掏出烟抽了起来。我很讨厌年纪轻轻的人抽烟的样子，我直截了当地说，别抽了。他马上很不好意思地把烟掐了，一幅相当窘迫的表情。到饭店吃饭，他就开始喝酒，喝很多。在他回美国前，还和一群同学来过我家一次，又要在房间抽烟，我又严肃地跟他讲，你天天抽烟喝酒，不好好念书，这样有意思吗？现在想来，我一直是高高在上的感觉，在指责他，教训他。他就对着我笑笑，没说话。后来又他就回了美国。

03

高二时的国庆节，正是99年国庆大阅兵。而我也在那一年出了一次事故，鼻子做了手术，手术第二天，就连续打200多个喷嚏，似乎要把我有生之年的喷嚏都打完了。在家看阅兵和休息的时候，我接到了小波的电话。他说，我要跟你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妈妈在身边，是妈妈让我打给你。我说有什么事，他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轻声说，就想问你，能不能上完大学后和我一起去美国，或者去美国上大学也可以，我们可以想办法。我当时直截了当地就说不行。现在想来是挺不顾及情面的。他也没再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我也没把这通电话当一回事，就在不断地喷嚏中把这事抛在脑后。某一天晚上，我又接到他的电话，一听就知道他明显喝多了，而且他一上来就说，我今天喝多了，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我说你怎么喝这么多，不保护自己身体呢，他说这不算多的，去年有一次他喝完第二天眼睛都看不见东西的颜色了。我一听，还有拿这样的人，拿喝酒失明当英雄事迹的。我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别喝了，也别说了，等你清醒了再说吧。就挂断了电话。没想到这成了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后来的我，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从广东到北京。偶尔的同学见面聊天也没有人提起过同桌小波。直到前年，小学的同学们建立了微信群，在群里有人发起了一个找同桌的活动。而我才发觉小波不在这个群里，其他人也不知道小波的近况。在我的意识中，一直觉得他应该在美国生活的不错，也许会突然有一天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成了大明星，给我们一个惊喜。

突然有一天真的到来了，一个同学在群里讲，小波死了！我当时就被这个消息震惊了，马上各方打听，后来找到一个最近两年接触过小波几次的一个朋友，得知小波是肝癌去世的。慢慢地，我了解到关于他的更多的情况。几年前他就已经从美国回到小时候的城市，但他没住在家里，常年住在酒店。开始他偶尔会和同学聚会吃饭，聚会就拼命喝酒。渐渐地，大家发现他有抑郁的倾向，出来的也少了，也劝他去做治疗。再后来他手机关机，联系不上他，也没人知道他的踪迹。据说最后是他的舅舅处理他的后事。

04

面对小波的去世，小学同学群里，大家先是唏嘘一阵，然后部分人会评论no zuo no die，珍惜自己之类。还有一小部分对他印象深刻点的同学，会很惋惜、难受，毕竟投射在记忆中小时候活泼爱动的他永远离开了我们。

得知他去世消息的第二天，我给员工上了整整一天的培训课，没有特别的感受，但其实那感觉像一只手刚被刀剁掉，感到的只有麻木，没有剧痛。晚上睡觉后，突然醒来，我蒙头失声痛哭。直到现在，我还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原本活生生的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再见了。生前有不少同学接触过他，也没有人告诉我他当时的状况。他应该了解过我的生活境况，但在他最孤独，最痛苦，父母放弃他，需要有人倾诉、安慰的时候，也没有来打扰我的生活。

有一次回到老家，翻找小学时的东西，想再看看他小时候的模样，找找关于他的回忆。找到各种合影，跟谁的都有，甚至六年没说几句话的同学，就是没有跟他的合影。找到很多聚会的照片，甚至歪着照的，照半边脸的，照片里就是没有他。同学间也互相交换照片来保存，有N多同学的照片，很多已经叫不上名字了，就是没有他的照片。最后只在一张全班的大合影里看到他脸庞。我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在这世上出现过，还只是做了一场梦。像一个幽灵，飘过后，什么痕迹都没有，一张照片，一个纸条都没有。留下来的记忆也是模糊的，除了这模糊的记忆，没有东西可以证明他在这世上走过这一遭。就像两条直线，只在小学那两年有过一小段的交汇，然后又各自奔向不同的时空，而他这一条线在某个点上戛然而止，让我措手不及。

当我喜欢一个人，有了深情付出的体验后，才体会到他克服自卑，付出深情的勇气，也可以体会被干脆拒绝时的无助和痛苦。他的深情我全都视而不见，甚至以一种好学生的高尚姿态表现不屑一顾，但现在想来有必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吗？高二时，我知道他的心里是有我的，如果当时对于他委婉的表白不回答的那么决绝，可能他回国后会来找我，可以劝一下他，他可能不会那么厌世，不会一直喝酒麻醉自己，也不会觉得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牵挂的，最终不会抱着必死的决心走上不归路。也许……

现在的我已经柔和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和家人的相处，和同学、朋友的相约见面，可能时间不长，但会非常珍视相处时关系的质量和浓度，努力维护彼此的友谊，让每次交往都给情感加分，而不要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减分。

毕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也可能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