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难得教会我“人怂要认”的故事+10:

途中

地铁开往恬伏的途中,门在红树湾南站停留了几分钟没有关上。旁边一个穿着下摆宽大飘逸、印着大朵黑白花瓣夏裙的妇女眉头紧皱,谁要是留心,还会听到车厢里轻微“啧啧”的不满声。可当时的我没有任何焦虑,或者不安。没听到预料中的地铁门关上时“嘀嘀——”的警告声,那一瞬间,我的手臂内侧,大腿和起伏的胸口,忽然松沉了下来,下一口呼出的气变得轻柔而缓慢,我害怕打破这种难得的停顿。


在那瞬间,我什么都没有想。

我喜欢在拥挤的人群里握着手机,一震动就拿起看到外婆名字时的窃喜心情,像握着一张不知是否落空的彩票。

胡兰成说,“英雄美人并不想自己做英雄美人的,他甚至要去迎合世俗,只是迎合不上。”

于是我外婆便撸起袖子说干就干,怡然自得地待在时代走过的前尘里,既做美人,又是英雄,人生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她充分发挥着个人能动性,在把我养成“不分男女雌雄同体”的光辉岁月中功高盖主。

不知什么时候起,家的客厅里,诡异地出现了一缸竹子。那竹本是我妈一时兴起养的,养着养着就蔫了。她提溜着回家,外婆“我见犹怜”地托起那霉软的躯体,喃喃到:“哦哟哟别丢呀,还有救的。”我觉察到她坚定而悲壮的眼神,抖了一下,身上的鸡皮疙瘩就簌簌掉落。隔日外婆弄来一个缸,之所以是缸,是因为我搬它的时候真的......很重......很快,那竹子入了土。

大概是在2个月后我第3次翘课回家的那天下午,沙发旁边站着我,我旁边立着一坨难以名状的怪物,当初那支没死透的竹子竟然活了......在我外婆的悉心照顾下,它活成了一只生机蓬勃的新鲜物,我边帮忙捡起我妈掉了的下巴,边推敲,也许不出消数月,它能功德圆满长成一枚会朝我淫荡微笑的......竹精......

那缸竹精......竹妖.......阿不竹子,跟我家电视斜对面大窗户上垂下来的帘子上的图案好像,它们俩就这么在我家空旷的客厅里隔着一大面镜子,交相辉映,每每凝视那些郁郁葱葱的竹叶,我总禁不住地想:好丑......真的太丑了......这玩意是怎么长得这么丑的呢?......

我发誓定不是在梦里,我绝对看过我婆丢了一条身体环状的东西进那缸里,至于是蚯蚓还是什么的,我要擂自己一拳好不去想以免刚刚喝下的那口麦片吐出来。结果那根......雀跃地在竹子周围的沃土徜徉,没错......是蚯蚓没错......我还是没忍住喷了出来。


我喜欢看着外婆微微弯腰浇水,偶尔剪裁旧叶的傻乎乎模样,像端详着一件别人看来并不值钱的宝物。

养竹的经历为外婆带来了莫名的祥和,渐渐地,见得到光的地方出现了芦荟精,茉莉花精,黄玉兰精,桂花精......我们家住在顶楼,当我还没反应过来为何天台上出现了一圈整整齐齐的红砖精时,那些芹菜 、青椒、香菜什么的小怪物们就搬进去住了。

有一天,我去阳台远眺山河大好,一只母鸡......好奇地盯着我,像在看一只情怀远大双脚站立的猴子......后来,我一跟我婆吵架,就威胁要杀掉她的鸡鸡,她总是苦苦哀求“鸡鸡这么可爱还会下蛋为什么要杀鸡鸡你冷静点不要杀我的鸡鸡”......我拿着刀,在厨房砧板前与她僵持,光线经过抽油烟机下的磨砂玻璃,变的柔和,空气透着鸡屎的芬芳,远处林立的高楼好像另一座城市发出低吟,人生本来就是简简单单。


我喜欢和外婆互相骂“神经病”,然后指着对方大叫“你说神经病的时候真的很神经病”的清澈笑声,像哼着一首你从未着听过的曲调。

外婆很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学会说“神经病”。

学会了以后,她无处不在用着这个词,前提是,朝着我说......

外婆一害羞,她就会说:“哎呀不要嘛,这样不好,你神经病呀~”⁄(⁄ ⁄•⁄ω⁄•⁄ ⁄)⁄

然后我就调戏她:“那你要怎样的好,你才神经病~你说你是不是神经病~~”\(^o^)/~

婆:“你神经病你神经病哈哈哈哈哈”O(∩_∩)O~

菜市场卖猪肉的大叔内心:“这块前胛肉买是不买......好倒霉......俩神经病......”

经常地,“神经病”收录进了外婆的常用词典,电话里说,我电话她时正在洗碗也说,电话她正在煮鸡蛋也说,运气好的时候,我电话她时还能撞上她在炒菜,挂电话时,菜也刚好焦掉。

“神经病”对外婆来说是稀罕词,宝贝着呢!所以她从不对外人说,这点无疑帮助她避免了很多次被人揍的可能性。


胡兰成说,不管活到什么岁数,人总有太多思索,烦恼和迷惘。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这些,安于现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春的完结。

我倒不这么觉得,外婆那种天真烂漫,不疾不徐,又带着点“千帆万帆皆是人世悠远”的朴实,才是青春开始的样子。

我喜欢和她白日游冶,夜里话说到雾重月斜,

我喜欢用手触到外婆的发梢,顺着银白色的光泽深入,划乱她一头碎发,

我喜欢外婆身上干干净净的玄色,是美人陌上拾花钿的自然,

我喜欢外婆是英雄,她的美好像立柜里的衣服一样华丽深藏,

我喜欢和她散步在城市里无人的小河边,看着汤汤的溪水流去,河面简静,两岸仓皇的千万光影边闪动着隐去。

上班的路上要换乘一次,光滑的大理石贴服地印着大大的标向,我往前走,箭头指向后,有次,我听到“喀拉”一声,抬眼时,原来有位老人家无法进站,好心的地铁员开了闸机旁的通道,老人家进站后笑呵呵地朗声道谢,朝我身后的方向走去,我就这么望着她,她的身影跟我最喜欢的人重叠在一起,她走过我。

是了,我还有大愿未了,要让我的外婆,在遥远的一隅,不慌不忙自由自在地生活,此生都会。

无数次,我都与箭头的指向相左,

但那一次,我很想转身,

我很忘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的带有死亡字眼的不安,

很想紧攥那些珍贵的东西,

很想做一个不会醒来的时间永远停留的白日梦,

很想就那样没有纠结和惆怅的,顺着那个箭头,一直那样走下去.......

但我最喜欢的是,外婆只教了我,要在众人看见自己。

至于那些富丽堂皇的,她从未叫我参悟过。

“嘀嘀——嘀嘀——”

门关上了,广播里播放下一站是“木伦寺”,列车只是停留了很短暂的几十秒。

地铁缓缓驶出站,穿过隧道时,车窗上映出我的脸,被明亮和暗分隔两边,

我又开始紧绷起来。


途中,我什么都没有想。


人怂要认,不问前程,唯望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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