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向顺:一个农村大学生说说被社会“留守”了的农村儿童》
2016-11-13 耿向顺
《耿向顺:一个农村大学生说说被社会“留守”了的农村儿童》
欢迎关注转发分享推荐转载
几年前,在一个512地震灾区的小学开展暑期支教夏令营。
随着第一个学生在报名本上签名,又陆陆续续来了数百个学生。孩子们在窄窄的教室里静坐,教室里的桌椅板凳很多都已经损坏了,只能几个孩子挤在一起听课。每天总有一双双好奇的大眼睛盯着我,期待着我给他们讲山外的世界。
下课后,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跑到我们办公室翻我们的行李箱,翻了很久没有找到什么。
“小朋友,为什么翻我们的箱子啊?这是不礼貌的哟”
“老师,你们给我们带了什么东西啊?”
“没有。”
小孩甩了一个白眼,就走开了。
我感到很疑惑:这个小孩子怎么会这样直白地问我要东西?而且在遭到我拒绝之后还变现得那么不满。
校长很无奈地和我讲:“在地震以前,这里房子都是土坯房,老师也没有能长期待在这里的,我们学校的情况通常是没人管没人问;地震以后,国家大力扶持这里的建设,外界赈灾地人也很多,很快就通了公路,新学校也修建起来了。经常有外界的志愿者或者爱心人士来看望学生们,每次一来总会带很多东西,吃的、穿的、学习用品都有,直到后来学校没有地方堆这些东西,想过转捐给其他需要的小学和家庭,可是很多东西,真的不适用就没法处理,比如捐了一堆旧衣服,我们这里都是孩子,捐的都是成年人的衣服,穿不了,成年人们通常不会接受被人穿过的衣服,因为大家都是有尊严的。很多不适用只能扔掉或者放着发霉。现在我们都开始拒绝外界捐赠了,但是别人来了我们又不好直接拒绝别人:别人好心好意来帮你,你却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符合情理。”
原来是以前来了很多人,这些人都为了献爱心,让孩子们觉得来这里看望他么的外人就应该给他们东西。我沉默了许久,想反驳点什么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和他闲聊中我才知道,十年前的这里和十年前我的家乡如此相似。在地震以前,这里的房子都是用泥土和木头搭建的,人畜共居在一起,大部分人家都在家里务农,守着一亩三分地,土中刨食,因为交通闭塞,这里也还没有通电、通车。当时还不流行”留守儿童”的说法,而且本地的父母也在家中陪伴孩子,当地震发生以后,这里因为四面八方的援助修通了公路、通电通网,村民开始接触外界。年轻人不愿意再过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当他们听到村里在外面打工的人挣钱比他们多,于是越来越多的青壮年离开家乡,到沿海城市去做建筑工人、到山西挖煤或者到新疆种棉花。村里留下来的大多数都是老人、儿童和妇女,因此这里就开始有“留守儿童”了。一到六年级的学生百分之九十都选择住校,因为父母不在家,或者和父母一起到城市中的临时租的小房子里住;有的父母为了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也开始搬到城乡结合部陪读,村子也开始空了,村子里的房子修得越来越好了,人却越来越少,学校的生源也就越来越少了。
2009年以后,“留守儿童”这个概念因一些媒体报道的一些案列而被广泛传播,于是掀起了一阵“关爱留守儿童”的热潮。媒体上、社会论坛上、政府工作会议上,每当人们谈论“留守儿童”的时候,都把它当成一个沉重的话题,无不为之感到揪心。慈善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政府领导、公益组织一直在强调其危害的严重性,社会各界都积极并且号召人们捐钱捐物解决这个“留守”儿童心理健康问题。
在城市化的影响下,村教育存在严重的城市化取向,片面追求知识教育和升学率,对留守儿童这个特殊社会群体缺乏特定需求的关照。家庭与学校教育的双重缺乏,使得留守儿童一方面成为各类伤害事件的承受者,另一方面也成了各类犯罪事件的制造者。不少媒体关于留守儿童的报道层出不穷,也常常有让人揪心的报道,比如“毕节留守儿童自杀”事件,让人们为之揪心,忍不住爱心泛滥。媒体和某些人往往放大了问题本身,引导了人们的舆论和认知,大多数媒体都把负面影响矛头都指向了“留守”,更是让人们开始觉得应该要“关爱留守儿童”了。
于是,政府来了,非营利组织来了,爱心人士成群结队地来了,大学生支教团来了。但是我们只看到了捐钱捐物或者简单的走个过场,我们只在解决的方法里找到了“加强”“改善”这样正确到无可挑剔却又说了等于没有说的方法。偶尔有几个大机构、大明星发起慈善活动并且围绕这个议题高谈阔论,提出了很多方案,号召社会捐了很多钱。让人觉得可笑的是,正在议论这样议题的人,很多人都是没有和这些“留守”儿童们在一起生活过的,凭借几个新闻报道得特别厉害的负面案例和一些数据来说明“留守”的危害和谈论着解决办法。似乎要把“留守”儿童问题说得和魔鬼一样恐怖,才是他们呢想要的结果。
我曾采访某个校长,他很无奈地说:曾经有个爱心人士给我们学校的留守儿童带来很多新书包。他们把学生召集起来教室里,对学生们说:你们谁是留守儿童,站起来,给你们发书包!结果,没有一个学生站起来。那时,这些孩子一定在想,“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标签叫‘留守儿童”。
很多慈善活动都是城里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和价值观来强加在“留守儿童”们身上的,每次都带着大包小包却是学生们并不一定需要的东西来。当他们走之后,公司、机构的主页和新闻报纸上就会出现一篇催人泪下的图文报道这里的事情。那种样子好像是站在道德制高点向世界宣布:“看!我多伟大!我多有爱心,我来关爱留守儿童了!”
当然,“留守”对儿童带来的危害确实不可忽视。诸如新闻报道的儿童因长期得不到父母陪伴而自杀并不是耸人听闻,而是真正有这样的事情存在。长期得不到父母关爱、缺少与家人的交流、家庭贫困、缺少父母强有力和及时地监管等原因会共同促使部分留守儿童心理逐步产生异样。
在我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正是农村青壮年外出务工的高峰期。家中的大人、亲戚朋友都往新疆等地打工,因为家中种植农作物带来的收益真的比不上外出务工。2007年左右,我们村里,仅有一两家年收入能够达到“万元户”的,我哥去读初中的时候,父亲为了给他交初中学费,只能将家中老马卖了。经济窘境,让青壮年们开始外出打工。就以我一个叔叔为案例,一个月的收入可以顶在家中干三个月,于是每年只有春节回家,其他时候他都在外面,工地上打工或者到新疆摘棉花。从12岁以后,我就到县城去住校,很少有何父母待在一起,然而这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和身边清一色“留守儿童”们住在一起,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留守儿童,有个同学父亲广东,母亲在成都,自己寄居在小姨家。这样的情况并不妨碍他正常的学习工作。也有的人,在没有父母监管之后,逐渐抽烟喝酒通宵打游戏。
从小我就在所谓“留守儿童”的群体中成长,大学以后,也带队到乡下开展支教活动和乡村夏令营,我开始用更加科学和理性的眼光看到“留守”儿童。
在我们家访接触的儿童中,大多数乡村儿童都是留守的,但是他们大多数都比较正常,和大多数的正常儿童一样学习和玩耍,在田间地头玩泥巴,在山间密林捉蜻蜓,还有的孩子聪明懂事,在家中早早承担家庭责任,照顾老人,做家务活,做农活。
有少部分问题儿童也会表现出一些问题。最常见的是因为父母不在身边,爷爷奶奶无法有效监管,经常会出现自己私自下河游泳而导致溺亡这样的安全事故,还会出现和一些社会不良青少年混在一起不思学习而成天鬼混学坏了的情况,这些问题是最严重的。
也有的儿童是被寄养在亲戚家的,有的会被不公平对待,从而产生很强的叛逆心理或者自卑。有的表现为既不听话,爱欺负别人,一个长期得不到关爱的人,是不会对别人有多少同情心的。
还有的表现为对别人不信任,不愿意多讲话,长期没有父母陪伴关心,会和父母有距离感,爷爷奶奶也不是很懂他们在想什么,隔代交流将会出现困难,久而久而之就会与其他人关系疏远。
当然,还有的孩子表现为学习成绩差。究其原因,是家中只有老人照顾,在学习上,老人几乎是文盲,不能提供辅导,全权交给学校老师,一个乡村小学的老师本就不多,很难照顾到每一个学生。在生活上,老人们的思维还停留在“严师出高徒”“骄傲使人落后”“不打不骂学不好”这样的传统观念上,很少有老人会主动表扬自己孙儿的,犯错了就是一顿皮鞭竹条。
事实上,我在和“留守儿童”们在一起玩耍交流的过程中,极少发现我的学生身上有很多新闻上文章写到的“缺乏关爱、性格孤僻、具有攻击性、自杀心理、攻击心理、怯懦心理”这些特点。我觉得他们和平常的孩子并没有两样,反而更加成熟和更有创造力,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很多事情必须自己去解决,必须自食其力。
我和小孩们在一起合影
在有过多的外来物质帮助后,不劳而获成为习惯,小孩子就会认为“别人给我东西就是理所当然的”。
谈起公益话题,几乎我认识的大多数社团、机构都是做乡村教育、留守儿童关爱的。农村儿童是需要被关爱,但是,关爱乡村儿童不等于捐赠,乡村儿童也不是用来作秀的工具,乡村更不是用来圈钱的工具。乡村留守儿童不是一块蛋糕,不是谁都可以来分一口。不要总是不断放大别人的痛处来证明自己的优越性,也不要不断强调问题的严重性好证明自己的行为多么伟大、多么合理,更重要的是让受助者朝更好的方向去发展,对于解决留守儿童问题而言,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压在他们身上,或者认为自己能为他们做很多,其实我们所做的他们不一定需要。
不要夸大,务实认知,也不要轻易相信某个关于留守儿童的新闻头条,那是真相,也不是真相,因为那是个案,不是全体,不要让我们农村孩子“被留守”。 要用心去和他们一起生活,去发现,去陪伴,去引导,去融化坚冰,去发现真正的他们,而不是坐在聚光灯下高谈阔论,也不需要一叠叠厚厚的解决方案。
城里人的套路,我们农村孩子还真的很难接受。
促进乡村发展,给农村人创造返乡就业机会,创造更高的收益和生活条件,给孩子无声地陪伴,向上向善地引导,才是最好的解决“留守”儿童的办法。
本文选自:《在山那边》转载请注明出处。
作者系西南科技大学土木1310班耿向顺,成长于四川大凉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创办“织心公益”从事乡村公益三年多,著有《莫说》《在山那边》《孤城》等文学作品。
微博/微信公众号:耿向顺
图文相关性不大,是活动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