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豫很久，都不忍写阿维的故事。
最近看到有人在纪念孙志刚，于是决定写出来。
那是90年代初。一个上大学等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时代，一个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时代。
我生活的城市有一所唯一的省级重点高中，考上这个高中，就意味着踏进大学的一半。
但是，这个高中每年只招400名的学生。而我们这个城市大约有五十几所初中。
我当时所在的初中，大概考到学校考前5名的，才有可能被那个高中录取。
我读初一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有个人名总会被人提到，这就是阿维，长我两届。
他在学校的每次考试都是前五名，而他最厉害的则是数学。
他最辉煌的成绩是代表我们学校在全国数学比赛中获得第二名。据说和第一名仅仅差了一分。
我曾经在一次全校的颁奖大会上远远的看到过他。
他瘦瘦的，高高的，一副眼镜闪着光。
那个时候，他是我们初中的骄傲。
几乎没有人怀疑，他会进不了重点高中。
可惜，那一年的中考，不知是什么原因，重点高中对我们初中的录取线是前四名。
而阿维，刚好是第五名。
如果阿维的成绩放到全市来算，他一定在前400名之内。但是按照给我们初中的录取线，他被排除了。
我有时候觉得，人的命运从来就不是公平的，但我们还是要奋斗下去。
在阿维的下届中考的时候，考试制度就进行了改革，每个初中的录取分数线以下还会顺延相应的几个名额。
但是阿维没有赶上。
他只能进了所在区的普通高中，以全校第一的成绩。
我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开始了他的高中生活。
是踌躇满志却又怀着深深的遗憾？还是对自己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勉励？
我无从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必定经历了很大的心里落差。不自信，却又急于证明自己。
全校第一的身份也形成了一个枷锁。
第一次摸底考试，他排了第三名。
他认为这个是偶然。然而下一次考试，他又退了2名。
其实即使这样，他仍然算成绩优秀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开始灰心了。
他开始像别人一样泡教室，甚至在宿舍里打着手电筒看书。
他不再和同学们去踢球，虽然他是很好的前锋。
他不再参加社团活动，虽然他一直热爱朗诵。
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但是，那一年的期末考试，他跌倒了班级第十名。
别人欢欢喜喜地回家，他不愿意走，觉得无颜见老父亲。
他已经结婚了的姐姐到学校，把他押回了家。
他的父亲是最普通的一个农民。阿维，一直是他的骄傲。父亲看到阿维的烦躁，很不理解。读高中对于老人来说已经是很厉害的事，因为有多少同龄的人只能去读技校或职高。
阿维在家呆不下去，提前回了学校，准备好好准备开学。
学校里静悄悄，阿维在散步的时候拐进了一个游戏厅。
总之，阿维进去了玩了一个痛痛快快，然后意犹未尽地出来。
作为女生，我从未进过游戏厅，所以不能理解这个东西对男生的吸引力。可能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让人忘掉现实的颓唐而感受到了意气风发？
从这一天开始，阿维迷上了游戏。
渐渐地，他连课也不太去上了。
深秋的一个晚上，阿维从一个小游戏厅里出来。那一天的运气不好，他玩到最后，身无分文了。
阿维垂头丧气地走着。风吹来，很冷。
阿维抬起头来，忽然目光一闪。
他的对面，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正走过来。她打扮入时，手里拿着一个包。
阿维的瞳孔开始收缩。
如果时间可以在这里停止，我真的希望阿维可以多哪怕一秒的思考。仅仅一秒， 他的人生可能就不是那个样子。
但是，事实是，没有人可以让时间停留。
阿维抢走几步，逼了上去，一把夺了她的包。
女人显然没有防备，大叫了一声，跌坐在地。
阿维并不理会她，转身就跑。
女人发出尖利的叫声：“小偷--抢劫---救命啊！”
夜色里，这样的声音特别的响亮。
她的叫声引来了两个下夜班的工人大叔。大叔们年过40，但是跑起步来毫不含糊。加上嫉恶如仇的心情，他们追上了阿维。
阿维被他们几下打倒，一个大叔拿过了包，看着阿维，狠狠地踢了一脚，骂道：“小子还戴眼镜？不干好事！”
阿维不敢回话。两个大叔揪着他，把包还给了女人，商量怎么办。
女人好不犹豫：“报警！关派出所！”
阿维有点慌，哀求道：“叔，姨，我不敢了，放了我吧！”
大叔们便有点犹豫。
女人冷笑道：“你抢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跟警察说去吧！”
第二天，阿维的班主任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
那时候还没有多少诈骗电话。但是阿维的班主任直接挂了电话。
警方又打来电话，很恼火的再次通知时，阿维的班主任才算相信对方的话，目瞪口呆。
作为老师，她本能地维护学生，本能地希望警方能够从轻判决。
可惜，阿维犯的是抢劫罪。哪怕是抢了一张纸，性质也是抢劫。
阿维被判了3年徒刑。
这一年，他正好18岁。
阿维的学校坚决拥护警察的决定，坚定的把他开除学籍。
阿维的班主任是个很善良的人。她没理会学校，带着班长去看望了阿维一次，勉励他好好表现，早日出来。
2个月后，她接到了监狱的电话，让她马上过去一趟。
她去了。
监狱里一个穿制服的人面无表情：阿维在监狱里与人斗殴，自己跌倒引发心脏病突发死亡。阿维的联系方式里只有他班主任的电话，所以请她签字。
阿维的班主任几乎昏厥。她拼命地摇头：“我不是他的家属，怎么能签字？”
对方冷冷地说：“你不签字我们就只好把他直接火化了。”
阿维的班主任想了想，提出先看阿维一眼。
对方同意了。
她看到了阿维的尸体。
然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在死亡通知书上签了字。
后来，她辞职了，离开了我们的城市。
我知道阿维后来故事的时候，已经读初三了。有一天我们参观校史馆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奖杯，奖杯的上边是一张照片。
那是阿维获得全国数学竞赛二等奖时的照片。
照片里的阿维，高高的、瘦瘦的，笑的阳光而自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这里，他仍是我们初中的骄傲。就让他的笑容留在这吧，这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