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香港的重庆大厦吗？在尖沙咀，曾经是香港最高级的豪华大楼。不过在这座大厦里发生过一些犯罪案件，总之就是香港电影里面常常见到的那些事：偷盗、毒品、桃色生意之类。普通市民谈之色变，告诫小孩不要去那里惹祸上身，久而久之，这座大厦真成了繁华香港倒影下的藏污纳垢之处，全世界探险香港的投机分子也在此落脚。”
“我看过《重庆森林》。”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力宝大厦2601房间，强哥带我来的。
“据说警卫阻挠，王家卫当时带着林青霞悄悄到重庆大厦里拍的。不过这当然是无聊小报的虚构，真实的东西往往无盐无味，不像故事的故事谁会感兴趣呢？就像这部《重庆森林》里的有一句台词：‘每天你都有机会和很多人擦身而过，而你或者对他们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他会变成你的朋友或是知己。’这句话可真好，很多人看完电影都信以为真，去重庆大厦朝圣，去寻找擦身而过的朋友，但实话跟你讲，重庆大厦里除了咖喱佬和咖喱什么都没有。”
“你去过重庆大厦吗？”我问强哥。
“我不喜欢吃咖喱。我只是想告诉你重庆大厦被人们过度解读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疯狂的事物都是人们自顾自地危言耸听。就像我们现在所在的力宝大厦2601房间，虽然这里看起来不像一个普通的公司办公室，与楼下的律师事务所在视觉上也许有一些差异，但实际上我们也是一家普通的公司，为了盈利而设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希望你在将来的工作中能以一个平常心对待，不要搞神经质的事情。”
我环顾四下。2601房间布置很简单，一个没有任何文件的茶色写字台放着一台电脑，一张凳子，一个书柜，一个沙发，一个杂物柜，没有洗手间。门外有公司铭牌：牛河事务所。
无聊的时候我有一个到处瞎逛的癖好，力宝大厦与川大仅一街之隔，所以在川大念书四年期间，我早已多次来过这座大楼。起初是听说这里有一家叫做猫头鹰的高级西餐厅，因为前来消费的多为舍得花钱的外籍顾客，所以老板高薪聘请的服务员也都是漂亮可人的妙龄女郎，甚至传闻还要求英语八级。未经我亲自证实的身边事总是让我浑身难受，所以我一度想试试进店假装日本人用英语点菜来佐证这个传闻，但在我练好搞笑的日式英语发音准备行动时，这家猫头鹰餐厅却关张大吉。大厦里的很多楼层我也早已逛过，多是一些销售员为主的商贸公司，这些销售员大多早上来报到开个会便外出拜访，有时候我会假装员工信步走进一家公司，找个工位坐下打发时间也没人觉得有何异样。不过奇怪的是这个2601的牛河事务所倒是我第一次见到。
“这里的家具只够一个人工作，我要做些什么呢？”我在学校的海报墙上发现了强哥的招聘启事，应聘「事务分析员」，听起来很有意思的工作，虽然我并不清楚具体是指何种事务，在之前与强哥的接触中他也未曾详细说明。
“是的，观察得不错，这正是我雇你的原因。不过我并不是这家公司的老板，你的工作即是接替我的工作，下个月我要离开成都。老板叫牛河，他负责寻找合适的买卖，有工作时会将相关文件放在写字台上然后通知你来这里查看，喏，这是房间的钥匙和最新的工作文件，现在交给你。等我离开你就可以开工了。”强哥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给我，“这份文件我也没有看过，有什么问题的话打牛河的电话。”
“好的，明白了。”
整个入职过程像是接手了一份特务工作，要不是强哥之前告诫我不要过度解读，我可能真会隐隐期待文件袋里装着一个暗杀任务。
强哥离开后，我打开文件袋正式开始了第一天的工作。文件用普通的A4纸打印成册，封面上是一段说明文字：
“本事务已由牛河本人确认真实并调查无重大危险，请事务分析员收集委托人所需材料后交由牛河。搜集材料过程中若发现任何不可控风险请立即停止并告知牛河。”
内容很简单，帮助委托人调查搜集本市某区国土局副局长的生活作风及资产情况。
现实果然十分无盐无味。大概是一桩离婚案件，我国中年男人发点小财后通常会上演的戏码，对于官员而言作风问题又会影响仕途，所以原配要是能抓住婚内出轨证据在财产分割上才能有筹码保证利益最大化。
被调查人老张只是一个副科级干部，属于领导职务中的最低级别。住在距离单位1公里的一个老式小区，房子是旧了一点，不过是在市区内地铁边上，房产价值倒是不错。按照牛河文件的指引，我从观察老张的工作生活开始上手。说“观察”不说“跟踪”，是因为实际工作确实与电影大相径庭，不需要如何如何小心行事，只是花费时间老老实实观察记录即可，他的生活就像老王老李老陈一样简单。
老张每天早上7点左右起床，他家住一楼，客厅的窗帘从来不关，我站在他家客厅窗户正对面的小区太空步机上可以远远地看着他吃完早饭，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开始看报纸。老张与老伴的关系看起来也并不紧张，有时候看得到他们一起吃早饭。看完报纸8点左右，老张慢慢踱着步去单位上班。老张没有买车。
老张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可以走近窗户边上看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屋子面积挺大，要是按照现在遍地流行的小户型修法客厅都能隔出一间卧室出来。装修宽敞明亮，有一个夸张的大型水晶吊灯，电视应该是最近刚买的，一台50寸左右的长虹液晶，挨着落地窗有一部2P格力空调，老款的皮质大沙发，墙上挂着一幅迎客松，茶几上有水果和烟，老张在家抽玉溪。
下班后老张通常回家和老伴一起吃饭，吃完饭两人到附近的城市公园散步，中年人散步以锻炼身体为目的，两人走得比谈恋爱的年轻人快，一路上不怎么交流。老张的老伴有时候会跳一会儿广场舞，老张就自顾自地一个人走，看着老伴跳得差不多了一起回去。
有时候老张会和老伴一起外出饭局，参与的多是他们的亲朋好友，这两年官场严打反腐，很难再看到官员与商人一起酒宴的场景，老张也没有例外。观察了三个星期一无所获，这老张虽然没有设防，确实是因为明面上找不出什么问题，连个悄悄躲起来打电话的场景也没抓到。看来一开始先入为主的臆测让我走了弯路，老张大概没有小三，委托人也不是老张的老伴。
不是离婚调查，那就是有什么人要背地里捅老张刀子了。中国的官场如战场，一个不小心让人抓了把柄举报给纪委的滋味可不好受，小则仕途受阻，重则晚节不保。尤其是这几年纪委一会儿打老虎一会儿拍苍蝇，官员们人人自危，这风口上发难，看来是有人要置老张于死地啊。我这个人本来恨极了背后使坏的把戏，可现在既然做了这份工作，只好拿人钱财，替老张降灾。
生活作风没问题，只好看看老张的经济情况。刑法里有一个罪名叫财产来历不明罪，最高能关上十年。
老张作为国土局领导，经济上如果有问题的话多半是跟房产有关了。可我国和美国不一样，不动产属于个人隐私，个人名下的房产情况不能在网上随便查，老张的房子得老张自己拿着证件才能查。而且各地房管局网络还不联网，老张如果在重庆有房我在成都根本没办法查到。再者看老张这一副与世无争等着退休的模样，肯定也不会把这些东西登记在自己名下。
我决定查查老张的儿子。小张27岁，和女朋友住在离老张家半小时车程不到的一处新建小区，开一辆大众途观，在一家售楼部做策划工作。毫无疑问，小张的房和车靠他自己的工作是搞不定的，这里面肯定有老张夫妇的资助，不过也并不离谱，不算奢侈。
小张的生活比老张要丰富许多。除了正常的上下班，还经常带着女朋友满城游玩，为此我还向牛河申请了一辆车以便跟随，周末的时候小张偶尔和一群朋友躲着女朋友去酒吧消遣，喝的酒不算便宜也不算贵，不过看得出来小张过得挺小资，一个月的消费至少有个万把块，明显超出了一个普通职员的正常水平。
可这些调查对我的工作而言并我实质帮助，委托人早已清楚老张家一定有小金库，我的任务是找到小金库的位置。毫无头绪，我只好向牛河求助。
“小张买了一张下周末去上海的机票，你跟去看看吧。”牛河说。
小张是一个人上的飞机，没有和女朋友一起，周六一早去的机场。三个小时后，我和小张一起降落在浦东机场。小张轻车熟路，直接上了地铁，在龙阳路下车，出站后径直走向了地铁站外5分钟不到的一座酒店式公寓楼。快到12点，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我也放心跟着小张进了同一部电梯。公寓楼的走道很长，小张并未觉得有何异样，走到1709房间门前，掏出一把钥匙，开门进去了。我下楼找到物业处，借口给1709缴物业费为由查到业主正是小张本人。上网一看，这个小公寓开盘时售价已是200多万。
小张放了行李没过一会儿便又出门了，一身休闲打扮，看起来这一趟是过来玩乐。他进了一家西餐厅，里面有一位女性朋友等候多时。两人相当熟悉，用餐时一直在愉快地交谈。餐毕，这位新女伴毫无顾忌地挽起了小张的手一同离开。看来生活作风有问题的不是老张，小张才是脚踏两只船的好手。可这所谓的生活作风问题本来就是只针对公职人员公私不分的道德绑架，对小张这种公司职员来讲不过是大家茶余饭后只有三天新鲜度的八卦话题而已。
整个周末小张都与上海的女友一同度过，此行我的收获只是找到了小张在上海的一处房产。我们回到成都时已是周日深夜，虽然看着小张上海的女朋友送他到浦东机场离开，又在双流机场看着正牌女友开着小张的途观前来接机，但对工作并无益处。
回到成都的小张又变回和以前一样，甚至还在第二个周末和女友去逛了婚纱店。老张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小张也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我的工作随之陷入僵局。
小张回到成都的第三个周末，我接到牛河的通知，委托人要求进入老张家找一个保险箱，并且还给了老张家的钥匙和保险箱密码，一看竟然是小张和小张妈生日的组合数字，这些个人资料我早已烂熟于心。如此一来工作变得简单许多，只是好奇这委托人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有这些东西。
老张的保险箱里有21张房产证，除了在四川的17处，北上广深也分别购置一套，全是小张和小张妈的名字，我一一拍照扫描。如此看来，老张家看似富足的中产生活简直太过朴素，这一家人早就是千万富翁了。现在倒好，钱还没花着也许就要全部上缴国家了。说起来我倒有点同情老张，凭我这段时间对老张的了解，他也不算是大恶之人，只是身在泥水当中难免沾衣，现今要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让人唏嘘。
整理好文件交给牛河，老张的几处房产，小张的两个女友等事务随之与我无关。我“完成”了在牛河事务所的第一份工作。
很快，老张被双规的新闻如约而至，标题却是《“儿媳”举报公公贪污腐败数十套房产》。说是小张的女友前年曾未婚先孕，可这小张不但没有赶紧把结婚证领了，还在此期间被发现多次出轨。小张躲回老张家里避风头，女朋友找过来哭诉讨说法，却不料老张护犊心切，一着急说了句反正也没领证随你怎么弄吧。女友伤心欲绝和小张分了手，自己把孩子打了，花了2年时间搜集证据终于将老张实名举报。新闻下面配了女友的采访照片，仔细一看，竟然是小张去上海时约会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