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接触《浪客剑心》漫画是在2007年,那时候它的电视动画和剧场版动画都已经过了铺天盖地的时期——1999年它已经在日本连载完毕,算是老漫画了,而我还抱着镇上书店买回来的四本32开盗版漫画书,以为看的是很新的书。那家书店时常进一些印刷质量差强人意的廉价盗版漫画书,九块钱一个厚本,它成了我书柜里《鬼眼狂刀》、《犬夜叉》和《地狱老师》的供应商。
不过因为粉丝的长情,贴吧上的灌水帖总是沸反盈天,有时候会冒出个把精品贴。记得有个帖子是cos女主角神谷薰的,贴上的照片美不胜收,人物还原度也高,让我从此开始关注cosplay。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帖子曰:“大家千万不要看《浪客剑心:星霜篇》啊!哥看完之后后悔死了!”那时候无知者无畏的我已经看完了漫画,收集了一些漫画周边——就是人物贴纸,贴得笔记本五彩缤纷,心想顺便把剧场版看了也是铁杆粉丝应尽的义务,就搜来看了。看完之后果真是把肠子都悔青了,懊恼不听人言,直觉得它把原著漫画毁得一干二净,摧枯拉朽片叶不留。
《浪客剑心》终归是热血漫画,尽管有英雄人物的儿女情长,但打斗场面还是占了相当大的篇幅。与一般的英雄漫画不同,它有真实的历史背景,日本幕末年代,倒幕运动风云四起,维新政府要取代幕府建立日本新时代,日本内乱不断。绯村剑心是维新派中的一名刽子手,由于出剑奇快杀人无数,有“千人斩拔刀斋”之誉。随着倒幕完成,日本进入明治时代,剑心收起刀,成为一名浪客。但各种反维新运动的势力依然不断,剑心从前的仇家也不断找上门来。
绯村剑心的人物设定是常人形态,虽剑术高超但并非打不死,也会受重伤,比如与前维新志士志志雄真实的京都之战,就使得他养伤一个月。与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形象相比,剑心身材细小,人物资料介绍他只有一米五八。我总觉得剑心的身高是和月伸宏故意设计的,意在改变读者三观:你看这么细小的男人不也是很优秀吗不也很好吗!就像我觉得《泡沫之夏》里尹夏沫有一头卷发、有个弟弟这些设定也是明晓溪故意刷新读者既定想法的:谁说女主角只能有长直黑的头发和有个哥哥的?你看我的女主角不也非常受大家欢迎?我得说,他们成功了,至少在我看来,尹夏沫的一头海藻长卷发确实是美。
剑心浪迹日本各地,遇上神谷道场的神谷薰之后和她一起生活,他的爱好是洗衣、扫地、烧水、煮饭、买菜,所以他不与人决斗时一般是在做家务。除了拿起刀与人决战的凶狠眼神,他是一个性格很温和、很懂得关心他人的人,这也是在漫画推出后他拥有庞大女粉丝团的原因。明治时代已经不再需要刽子手,他的逆刃刀只为正义而挥,即使决战,也不取人性命。在经历了四大厚本漫画书的大小故事、生死决战之后,剑心回到神谷道场,和薰有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子叫做剑路,薰一如既往对经历了一番死战的剑心说——
“剑心,欢迎回来。”
这是漫画版的结局,而TV版的结局是,剑心和薰结婚后生活在一起,两人共同养育孩子,故事在打打闹闹的一帧桢生活场景中落幕。
但是《浪客剑心:星霜篇》把安静平和的结局全毁了。
除了《星霜篇》之外,《浪客剑心》还有其他剧场版,如讲述剑心脸颊十字伤由来的《追忆篇》、剑心与志志雄真实京都对决的《新京都篇》,但是唯有《星霜篇》引发一片狂骂,因它给予了浪客故事一个异常粗暴的结局,以致很多读者在痛哭流涕之余和我一样拍案而起:“你怎么可以把我的剑心整死!你把我的剑心还给我啊!”
《星霜篇》等于是漫画的后续,时间到了明治26年,陆军统帅山县有朋拜访剑心,因当时大陆与日本局势紧张,希望剑心引兵出征,剑心觉得这是他弥补以往杀人如麻罪过的机会,于是毅然前往。在去之前,他已经感染上恶性传染病,身体出现了大块大块的血斑。最后,多年的朋友相乐左之助帮助他回到日本,他挣扎回到阿薰身边,死去了。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矛盾因素,比如剑心的儿子剑路多年来对父亲不理解,离家出走拜父亲当年的师傅为师,意图超越父亲,成为最强。他不再是漫画中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孩了,也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善解人意。
所以痴情的铁杆粉们坚决不肯承认《星霜篇》是《浪客剑心》的结局,干脆否认它的存在,连提都不提就最好;而我在时隔几年之后回忆起《星霜篇》,尽管已经过了捧着漫画为之喜为之泣的小小年纪,也接受了一些悲剧理论,深知悲剧使艺术更深刻,但仍然不能接受《星霜篇》。
有理智派提出,这样的结局其实也很合理,所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仗剑生,为剑死,一个握着刀的人最终在新时代悲惨地死去,而他的儿子幸福地拥有新生活,这不也很好。
这好吗?我觉得并不好,并不只是因为主角的惨死砍伤了我的神经,还因为故事情节设置上悲剧过度,反而显得造作。其中有一点牵涉到民族立场问题。剑心既是在明治26年亦即公元1893年奔赴大陆,那自然会使我联想到,剑心是为中日甲午战争做准备了?而历史上日本浪人在侵华战争中也确实是支气焰不小的邪恶力量,面对这种质疑,自然有人会嗤之以鼻,看个漫画,何须如此认真。然而漫画原著本来是没有关系到政治敏感的,就算有宏大的历史背景,也不过是日本国内的政权纷争。但是如若牵涉到两国问题,想来稍有历史立场的中国读者必定如鲠在噎。当然你可以不接受这样的推断,也可以大声驳斥:你有看到剑心提刀上战场杀中国人了吗?没有啊!好吧,那就没有吧,还要什么比观众心安更重要的呢。
那日方会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他们为什么不照顾中国观众的感受,让剑心去参见中日战争?读过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能对日本人性格得到十分透彻的了解,日本人自认为是东亚最优秀的民族,所以他们有责任“拯救”大东亚,他们不认为侵华有过错,在他们看来当时的中国落后如斯,应该得到日本的帮助,从而达到“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的日本传统文化标准。可惜,这种自以为是的价值输出并没有得到其他国家的支持,所以日本人很错愕。其实就今天看来,日本的官方主流又何尝承认他们是错的。这么看来,制片人要让剑心参加甲午战争,于读者而言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为之开脱也是徒然。
还有剑心的恶性传染病,究竟他罹患何病?《星霜篇》并未明说,于是一群考证帝说,是红斑狼疮。又有新的考证帝言之凿凿,肯定不是红斑狼疮,根据各种症状和剧情来推断,是梅毒,大家回忆一下剑心与志志雄真实在京都决战的时候,被志志雄咬过身上的肉,病原体通过他的鲜血和唾沫被传播,经过多年的潜伏期,于是剑心就不幸患病了。看到如此推断,就足以令读者拍案而起一百遍了——死都算了,居然死得如此不体面……这是万万不能忍的,如果编剧本意真是如此,那可真是无聊至极。
其实无论剑心因何病而死,最令人不忍猝读的是他衰老病弱的模样。左之助千里迢迢去中国大陆找到他,看到他独居在一间小草屋里。左之助烤了一枝鱼扔给他,剑心艰难举起手,没有力气接住,发出喏喏嗫嚅之声。天翔龙闪成绝响,人间不见拔刀斋。看惯了漫画中他的打斗雄姿的读者们,就算是铁打的心恐怕也要潸然泪下了。
阿薰说:“樱花盛开的时候固然很美,凋谢的时候亦别有一番景致呢。”剑心说:“鲜花凋谢,在下总是无法喜欢。今早做了一个梦,那时候(指幕末),血好像花瓣般在飞舞。”《星霜篇》像一曲英雄挽歌,哀叹的语调一贯而终。这部电影有很多场面其实是原著漫画的缩略,只是为原著添加了新的结尾。其实在原著中,在薰的帮助下,剑心作为一名刽子手的负罪感已经减淡,他从此和家人朋友一起平淡地在新时代中展开新生活。但是《星霜篇》好像不能放过他似的,将各种沉疴加诸他身上。这就使人不得不怀疑悲剧的存在意义。如果一个悲剧创造出来只是为了博取读者眼泪,并以此为成就,那可真是无耻之举。话说回来,TVB的电视剧多年来走大团圆结局路线受到观众诟病,于是近年来一改旧貌,总在大结局安排一两个人死去,至于是主角死还是配角死则看情节安排,虽然是不俗套了,但是又显得造作。固然人终有一死,死于各种意外也无可厚非,但如果为了某种迎合目的而让某个角色死得过于突兀,则制片的险恶用心可见一斑。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星霜篇》并非和月伸宏的原作,其结局也并非和月的意愿,只是一个同人作品,所以电影监督人古桥一浩承受了铁杆剑心粉的责难。正如有人所说,古桥一浩成就了自己的名声,伤的是剑心粉的心。《浪客剑心》的TV版基本忠实于漫画原著,而2012年上映的电影《浪客剑心》真人版还原度也很高,134分钟的剧情基本囊括了原著前部分的主线故事,这部粉丝向的作品也可作为热心读者的一个抚慰。不过我总怀念以往那些看漫画的时光,漫画里有吵吵闹闹的生活细节,有明治时代的众生相:明神弥彦是个最能体现日本人性格的少年,自尊心异常强硬,容不得一丁点嘲笑;饭店里打工的阿燕折射出日本女性地位低下的现实;还有那个最受读者欢迎的反派,濑田宗次郎在一个雨夜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将加害自己的家人全部杀死,后来脸上一直带着微笑表情(你是不是想起了夜兔神威?),后来他回忆:“其实,当时我是想哭的。”
当然还有薰,无论他何时出现,薰会伸出手说:“剑心,欢迎回来。”穿越了烽火硝烟和冷锐剑气,回归到寻常巷陌的烟烧火燎,安定于柴米油盐的小确幸,足矣。我们的男主角从此带着脸上的十字刀疤,一直活在漫画书之中。
至于那个引我扼腕痛恨至今的《星霜篇》,我真情愿我从来没有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