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丽
我们生活在泥沼之中,但是有人依然仰望星空
——奥斯卡·王尔德
冬日早晨,杜深忠蹲在自家门口练字,旧毛笔,脸盆蘸水,字体龙飞凤舞。
慢慢的,先写下来的那些字迹干了,后写的字在水泥地上,仍有濡湿的身体。远远看去,像沾湿露水的癞蛤蟆爬了进来,打了个滚,留下了爪印,又像是湿淋淋的蛇扭过。
乖巧的晨光被门框均匀阻住,与屋内的阴影秋毫无犯,行成了一幅天然而方正的字帖。
1
杜深忠是个有才的农民,他快60岁了,不仅会书法,还会拉二胡。
在中国,每个偏僻的村子里都有杜深忠这号人物,有文化,书法好,当村子有了红白喜事,他少不得要帮着写帖子、挽联和祭文等。村干部要在角角落落写政治标语,“少生优生、幸福一生”之类的,也由他执行。
他在椅子上坐着拉二胡,一举一动被镜头咬住,干瘦的脸上浮现出几丝窘迫和拘谨。仿佛故意表现得淡定,他只是稍微抬一下眼皮,并不看镜头,兀自悠悠拉着,声音干涩。
对着一旁洗土豆的老婆,他开始吐露心声,“其实我对二胡没什么兴趣,我真正喜欢的是琵琶,不管是在电视里还是哪里,一听到琵琶的声音我就特舒服”。
他试探性地问:“假如有条件的话,咱弄张琵琶玩玩?”
老婆揶揄他,“连二胡都拉不好,你还琵琶”,还沉下脸来敲打他:你整天没什么事,就想着玩,儿子要买个电脑但家里还没钱,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买琵琶,你真是头顶火炭不觉热。
他的脸色灰暗下来,扶着二胡,呆呆地看着前方,不再说什么。
2
在中国的农村里,钱是一个永恒话题,这个恰恰是杜深忠心内刺痛的地方。
他虽然有文化,却穷得叮当响,屋子里的家具都是破旧的,女儿还要早早出来打工贴补家用。跟其他人一样种苹果树,偏偏他收获的果子就少。
每当旁人提起,他总显得有些自卑,但自尊心十分强。因此,他看事情的角度跟旁人不同,有时露出愤世嫉俗的样子。
村里书记一大早来他家里,让帮忙写标语,他递了根烟过去,书记点上抽了起来,无心地说:“哎呀我早上抽烟嗓子里恶心”,他听了却微笑着说:“是抽我的烟恶心吧?”
裁纸时,书记感叹地说:“你是我们庄一大才人啊,就是果子收得比别人少点。”写标语时,他认真较劲地一个个字写好,书记急躁了:“不是让你来研究书法的,随便写写就行。”他也撂了笔,斜着眼反问:“随便写,那你来写?”书记只好连连说,不不,我哪会写?
村里不断地放倒大树,拖到城里去卖,他跟老婆议论起来,说这是“剜大腿上的肉贴脸上”,老婆又说,你管人家干啥,人家都肥得哼哼,他急了,扬手指道:“让他哼哼,把树都砍了叫子孙后代怎么过!”
老婆又还一句,说“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没钱的君子下流胚”,人这一代肥,下一代也肥——意思是,你自己穷得叮当响,还妄自议论别人。
在苹果园里,一个村民说,苹果树上开花的多少,就能显出穷富来:富的农民有钱多买肥料。杜深忠避开了这点,质疑起那些肥料和下乡专家的真假来。老婆笑着揶揄他:“这果树随人,杜深忠懒,它们也懒。”
当着村民的面,他涨红了脸,在树上分辨称,咱这一辈子没钱那是有方方面面的原因,但不能说自己没努力。自己的身体弱,只能顶半个娘们儿,有时连半个娘们都顶不上。老婆又挤兑他,说兵对兵,将对将,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媳妇。
他这回真生气了,爬下树,把点苹果花的木棍摔倒地上,恨恨地指责老婆说的不是人话,独自走了。
3
某天,他终于拉上了村里的杜老师去县里买琵琶,从840块砍价,砍到690块。
回到家,他对老婆谎称是400多块。他说,多年来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么个东西,现在终于抱得美人归了。老婆看着他欢天喜地的样子,抱怨了几句,但受到了他的感染,微笑着不再说什么。
终于有一天,老婆发现了琵琶真实的价格,指责他骗自己不说,还花了这么多钱,“要是我有这么多钱,可以干好些事情”。
老婆是实用主义的,说他“一有钱了,不是买本子就是买笔,要不是就是买书,现在又买琵琶”,不知道家里谁没裤子穿谁没褂子穿,成天就知道抱着琵琶穷酸。
他心虚地低下了头,却指着桌上的烙饼分辨:“人的身体要吃饭,精神也要吃饭,不跟你说,就是因为你的心太小了。”
后来又气愤了,说“琵琶是高雅的艺术,你这娘们啥也不懂,跟你说是对牛弹琴”,焦躁地把琵琶乱拨几声,出去了。
跟老婆的口水战争,似乎每天都在家里上演,可老婆不是不识大体的泼妇,日子还是要过,抱怨的碎碎念免不了要听。
4
一年下来,杜深忠卖苹果的收入是一万四五千块钱,扣除成本七千,净赚八千多。
请帮忙的青年吃饭时,老婆说,这点收入还不如出去打工,怎么着一年都能挣一万多。对于外面的世界,杜深忠有自己的一套认识:“出去打工,你光努力是不够的,你还得搭上自己的命!”
后面的情节证明了这个观点——一个村民外出打工,从八米高的台子上摔下来,头部着地,抛下幼子与年迈的父母,撒手而去。
杜深忠跟人聊天,说到自己打工的经历,年纪大了,啥也不懂,只能去卖苦力,“那一年去外面帮别人杀玉米,掉了十三颗牙”,简直就是“拿着人肉换猪肉吃”。
年轻时,杜深忠为自己争取过更好的前途。老婆打扫屋子,翻出了他年轻时写的稿件。那是他在鲁迅文学院学创作时写的。
如今,拿着当初呕心沥血写的作品,他感慨万千:“现在看起来特别幼稚了,实际上那时候,确实废寝忘食地花了不少功夫。”老了才认识到,“农民就是种地,搞这些东西是相当艰难的”。
老婆又挤兑他,说年轻时寻思着他是文化人,嫁给他可能有希望,但“钱糟蹋了不少,功夫搭上了不少,一事无成,什么都是一场空”。听了这话,他眼睛里有点点泪花,似乎就要哭出来,有点悲哀地对儿子诉苦。
杜(对儿子):你妈妈她到现在不认识我是谁,她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妈妈她自己呢,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这就是我最大的一种痛苦。为什么成天为一点事,这么就吵,那么就吵,她这个思想苗子心灵深处就是这样。
杜妻:越有文化我越和你吵。(对儿子)实际上从内心我也很敬佩你爸爸,我再不和他吵,我就一点地位都没有,在这个家里。
他对儿子说,一开始,他就对土地没有任何感情,又抓住时机对儿子进行教育:咱这里的二亩贫瘠土地不养人。所以,好好读书,走出大山,是唯一出路。
影片最后,在村里的春节联欢会上,他为妻子琵琶伴奏,虽然技法生涩,但勉强过关。唱完一曲,豪爽大方的老婆获得了热心观众的打赏:两串糖葫芦,还有掌声。
杜深忠却还留在舞台上,低头慢慢地拨弦,他在椅子上佝偻着,像一只黑色秃鹰蜷缩在山崖下。下面有人不满了,喊“下来吧!”。
他有点尴尬,起身拿起椅子,下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