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与海的旅人絮语 十五

对于你这个好朋友,我其实预备着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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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季 、轻 拿 轻 放 3

九月份,公司的考试垫底。

“谁也不想老是输,也没谁愿意洒脱尽情地输。但偶尔,也为对手喝彩。”看比赛,爸这样说过。但我,做不到。

天天被一个念头缠着:不如换份工作,一边读些课程、考证什么的,能力够了再回来干这行。

周一的F.O.taste酒吧尤其冷清。

今天,调酒师阿Ryan心情好,拉我到吧台,大南大北地聊。我心不在焉,“哦?”“这样啊”配合他。他倒不在乎,给我调了个新花样。

混着可可的茴香味。我皱着眉毛,问他要不要付我体验费。

“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突兀的青年。他像老熟人似的,跃上我旁边的椅子,摘下蓝框眼镜,语气随意。

合身的条纹衬衫,单刀直入的笑容,让我抛掉多余的顾忌。

对方请喝酒,得有相应的回报吧。

据说,调酒师能从衣袖推测客人的职业,我脑中闪出了电影画面。

于是,我同这男人商量,能不能让阿Ryan猜一猜。

“那是夸张的说法。衣着打扮、举止言谈、常点的酒、拿杯的姿态,这些信息统统加在一起,都还不够,光凭衣袖怎么能断定客人的职业?但是,我猜这位先生,显然还在学校读书。”

阿Ryan认真挤榨柠檬,射灯下的摇壶闪着柔和的光泽。

男子笑了笑,举起拇指。

“为什么?”我问阿Ryan。

“他的眼神,你没留意吗?学生独有的真诚,还有迈入社会前跃跃欲试的向往,很容易看出来。”

我表示赞同。

“没错,我在读研三。我很想知道,如果用不着这样含蓄,你会怎么说?”

研究生望着酒杯,一边摇晃威士忌。

“你经常来这里?”

我无意抢他的提问。然而,笑容下的骄傲表明,他不该请陌生人喝酒。好歹,对于观察陌生人,我算跟阿Ryan入了门。

“我认识你好久了,刘继木,”他抬起头。

我险些想歪。

与F.O.taste一墙之隔,是有名的Gay吧。

“梁一彬。希望你原谅我最近常在远处观察你。我学的新闻,但没有娱记的天赋,我只想知道,让小叶矢志不渝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叶嘉飞?”

“对,叶嘉飞。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幻想自己是那个照顾她一辈子的人。在那之前,我从来认为,该是多草率的家伙,才会因为某个不相熟的人,轻易将真心全部奉送,”沉浸于酒杯的琥珀色,仿佛使他重温过去,“小叶,带走了我余下的两年大学情怀,而我只能眼睁睁,看你带走她的所有情怀。”

他是嘉飞的0.05。

“如果威士忌是爱情,你就像Manhattan,她是New York sour,而我,只好是那长岛冰茶。除了威士忌,我的人生什么都不缺。”他带着轻松,不,轻蔑的表情。语气像那个日本文人,太宰治还是谁来着。

“知道你工作的地方再容易不过。并且,我也知道你习惯来这里,包括这个Ryan拿手的鸡尾酒。这两个礼拜,你常在角落待着,看书、整理草稿。从你掏出设计图到放回包里,半个晚上,只改一点点,有时不改,拿电脑查案例,然后加备注。这经历,我也有过。如果特别不顺,回到家必定心烦意乱,什么也干不成,不如找个有人的地方,把自己的事,借着嘈杂,当作别人的事考虑,或者找人烂侃一通。因此我猜,你可能工作不顺。每天离开,如果遇到打哈欠的保洁大爷,你肯定过去聊上几句。除了工作,你同样尊重其它行业,要不是……”

“请允许我打断,”尽管不知道他的结论,但他直接甚至露骨的话语让我感觉,在一个知己者面前的抢白远比作为听众的风度更重要,“你对我的‘褒奖’,听起来不仅做作,更像对梦想的藐视!就好像如今,举手之劳也偶尔被社会看成美德。新闻人的辛苦,调酒师的用心,相比画图纸的,一点也不少。不知道能再坚持多久,但这是我的路。选择职业时,拿你们来说,当看到老人遭受劣质保健品的温柔推销时,如果没有上前管一管的冲动,用什么勇气做新闻?同样,独自走在洒满晨晖的小路,却丝毫没有感触的人,怎么可能从事景观设计?刚入行的设计,在孕育景观的土地上,如果不倾心于这个地点阴晴晨昏、一年四季的景色变幻,不去感受周围生灵的气息,不关心什么时候可以看到最美的云彩,不想着如何尽量保留每一处动人的拐角、巷落、布局,不对这个地点有哪怕一丝丝的感情,他,有什么资格拿起笔,绘制草稿?有了一点点灵感和素材,却不耐下心去完善雏形,他又有什么资格,站在曾经的居民面前,展示自己的草图?我,完全不清楚有没有天赋,只是不愿太快放弃梦想而已。”

“来,先干一杯。”

“好!”

“可你知道么?有时,真心的付出往往一无所获,当然,我指我自己”,他的眼神摇摆不定,像在找重要的东西,“因为始终有你存在。所以,我直到确定留学、而且确认你们分手,才向她表白。我原以为可以打动她,美国这学校,最初只是她的梦想。斩钉截铁的拒绝。那一瞬,幻梦破灭,所有的所有暗淡失色,我体会到,什么叫全世界都失意。

来亲眼看看你,是因为不甘心。虽然,我害怕小叶走进酒吧,然后亲昵地坐你旁边,但我还是必须见到你,了解你。没想到,看到这么个你。”

“向来是这样。苦闷的上班族,最好的倾诉人就是调酒师。”

洗杯子的阿Ryan,试图缓解一下沉闷。

“好几次,我想上前,质问你,‘凭什么无精打采,你不是想告诉我,你这也算失意吧?’那样子的话,说不定会打起来,于是放弃了。”

阿Ryan带着笑,给一彬的空杯斟满,转头招呼其他客人。酒吧里,分贝逐渐高起来。

“回绝的方式有千万种,但小叶你无论如何猜不到,”一彬继续说,“那一大束蔷薇,陪我在冷风中等了整个中午。对于这小小的意外,她先是感谢。其实,不用开口,我已经读懂了她的所有歉意,但她随后的话语,却又是硬逼我吞下北极冰川中封冻万年的冰块,真是这样。‘优秀的学长、绅士风度、对我非常照顾、帅气,如果说我对这样的人没有好感,反倒不正常了。然而,每颗行星,一旦有了热爱的那颗恒星,就有了属于自己的轨迹,从而自信起来。如果某天,它去追逐其它恒星,就会忘了原来的轨道,变成不像自己的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对于你这个好朋友,我其实预备着万一,万一,你向我说出今天的话,我该怎么答复。但是,那个混球,在背叛我的时候,在教会我强忍泪水时,给予了我毫不别扭、坦然拒绝任何其他恒星的勇气。我发誓,一定要报复,我的痛,我的悲伤,还有刻骨铭心的凄凉,这些都要他补偿。但是,我不能伤害他,那样我会更痛,只好,让他用爱补偿。他要不肯,我只好等下去,海枯石烂,我就善罢甘休。’她轻松地说完,然后从花束里抽出一支,对我重复了一句感谢,走掉了。”

一彬这一笑,有了苦涩。

    “那个……”我相当难堪,瞥了一眼阿Ryan,还好调酒师的注意力不在这边,“她迷过卡尔萨根好像。她矫情,喜欢夸张,一向都是。我,我倒认为,她从来不是行星,而是独立的星球。”

我擦了头上的汗,顺手去摸烟盒。包中这个损友,刚成为我的新伙伴。


给一彬递烟时,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嘿!就知道你在这!自己抽就算了,还给学生打烟,小心举报你!快请我喝酒!”

女孩笑嘻嘻跳到我面前,同事岳婉青。

真不凑巧。我想反驳,又懒得跟她计较。

我介绍一彬和Ryan。

“刚说笑呢。第一次见面,给个机会我来请好不好,顺便,想多谢他这段时间的关照。”岳婉青一脸假笑望着我。

岳婉青刚进公司两个月,比我更算新人。

性格讨喜的她,经常蹦出怪点子,让人猝不及防。否定她的想法非常费神,主管老赛说,她漆黑的眼珠整天转来转去,不知道在哪个纪元神游。我很久没跟项目,待在办公室,有时感叹自己像边缘人。这女孩初来乍到,没法粘着那些忙人,于是瞄上我。逐渐我发觉,海归的她水平很高。一开始我怀疑,她向我问这问那是掩人耳目,为了在公司隐藏实力,后来发觉不是。她根本是个没心数的家伙。不,没心数的富家女。这点,公司追她的同事都不知道。中午休息,我会被拉去书城或电玩店。这女孩同我讲她的秘密,更喜欢追问我的事、翻我钱包里的照片,是个顽皮的小妹妹。

“见你不开心,那天要安慰你来着,跟踪进酒吧,发现他在远处凶凶地盯你。这很对我胃口啦,所以我就当看悬疑电影,乔装打扮,在这里明躲暗藏,想看他对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嘿。”

“你也常来?”

“没错。”

“我竟然没发现。”

“真可惜,我也没发现还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一彬说。

“我隐藏得好嘛。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我也许不会来这公司呢。”

“嗯?”

“第一次电梯见到你,记得吧?我虽然一大早面试,但心情特差。面试是网上随便找的,没经验嘛,只好找小公司。前晚爸爸说,再找不到事就得听他安排,我才不干呢。嗯,你们知道,家人安排的,最麻烦。然后就遇到你。你捧着大堆文件,急忙忙的样子,嗯,头发比现在还长点儿。‘叮’的一声,你迈出电梯,哎?挤到一个女孩,她也要下。你慌里慌张,退了一步,拿脚抵住门,让我和她先走。一副傻透了的表情。那女孩看了我一眼,我忍不住,笑出来,心想,这人一定好欺负,心情立即好了。”

我没印象。

“所以,你决定在那里工作,打算好好欺负他。”一彬说。

“没有啦,那时我就看出,你是单纯的人。像我吧,上班掺杂了好多念头,谈不上喜欢,更怕被父母安排出路。公司里,守高薪、混日子、找跳板,什么人都有,你跟他们不同,在跟梦想谈恋爱!嗯,第二恋情。除此以外,你把对她的好,深深嵌到骨子里,比如吧,嗯,好多次,我看得出来。公司茶水间,我听女同事议论你,说你简直像个安分的已婚男,从来不搞小动作,对别的女孩一毛不拔。和你在一起,你说我能没安全感吗?”  

“什么叫一毛不拔?”我问。

“我说是感情上!”

“他这,叫木讷好不好?”

暂时闲下来的阿Ryan,凑热闹的机会一点不放过。

岳婉青看了他一眼,“算是木讷好了,但一点不俗气,不像有些嘴贫又自恋的小男人。要不然,他女朋友怎么会放弃超优秀的学长?”

插不上话的我这才察觉,刚刚的私聊被偷听了。而且她这人吧,说话太不动头脑。

哎?不对,这分明是挑唆。

“你这算什么?”

“不算什么。谁让他拖着悲腔,说那么大声。”

“你,……”

我重重摞下酒杯。

一彬涵养好,低着头,镇定得很。

“别这样瞪我。上次也是。吓唬我吗?”

“哪次?”

“上周讨论酒店的山谷式露台,我建议用你的花园景观,你不仅不领情,还恶狠狠瞪我,一副想揍我的表情。”

“哼。那是帮我吗?你的设计比我好,明眼人马上就看出来。开完会,老赛对我说,‘全力以赴地追求精细是可以的,但用同样的态度追求完美,很容易造出生硬的东西。林泉精舍、仿古残迹、曲桥抚波、丘壑宛然,造园本来是轻松愉悦的事情。煅炼技巧自然不错,也要把美好的心情和期待放进去呀。’我认为很有道理,庭园与自然的融合,与其处处落下斧凿痕迹,不如留一部分给客人领会。你的设计,没有那种生硬,无论是谁,都会选你的方案。”

“但是,你如果小项目都不能参与的话……”

“这是另一码事!做不了这行,我不会勉强,更不要同情。”

“……”

岳婉青瞪我。

懒得看她。

“你的Dear Ms Lonely Heart。”

阿Ryan把马汀尼杯推给岳婉青。

“那是什么?”

“这杯叫亲爱的孤单小姐。你经常在角落点Apple Martini吧,这是依您的口味,醉人的夜晚,特别奉献的自创鸡尾酒。”

“哼。你是我见过的所有自以为是的调酒师中,唯一不帅的!我们很熟吗?”

“哈哈。不算熟吗?”

“你的癖好一定是收集别人隐私。”

“真没有。调酒师爱观察,因为他们是擅长收集寂寞的人。我的话,连自己的也算一份。”

“是嘛。”

岳婉青把漆黑眼珠的注意力转移到阿Ryan右耳的耳钉上。

“之前的酒吧,我认识了前女友。从没有过的一见钟情,我确定跟荷尔蒙没有关系。”

“又一见钟情?太老土了吧。”

Ryan没理会,“三个月后,当我在外滩和小陆家嘴的夜景下,站在租来的游船上向她求婚时,她说,她不能答应我。

为什么?

因为,我只是她欣赏的异性朋友。

用她的话说,是她这么多年来最信得过,最贴心的陪伴。

如果一定让她选,那我是她的第二选择。

荒谬。

如果她告诉我,让我给她时间考虑;或者怪我虚荣,要等我用自己的游艇来接她;甚至把钻戒抛向黄浦江,对我说,‘你这算什么?男人只会这些花招吗?为什么你不能等等,等我忘了他?为什么你不能抹掉他狠狠刻在我心中的男人欺骗的眼神?’,OK,我都能够理解。但是,什么叫第二选择?天大的笑话。爱情是场好温柔又好残酷的冒险。突如其来的,泰坦尼克沉了怎么办?有时更在一瞬间,情人被猛兽追赶,或者正要掉落悬崖,只有我才能抓住她的手,怎么办?如果同我一起的是第二选择,我会不会毫不犹豫扣紧她的手?因此,再笨的人,也不会跟第二选择的人经历爱情的冒险,不是吗?那间酒吧,所有回忆都成了伤感,于是,我来到F.O.taste。一眼看到店名,我就决定来这里。到我这,请暂时忘了之前鸡尾酒的味道,如果有情伤,也顺便忘掉。”

“不知道我掉下悬崖时,会不会有人拉我。来,为全世界失意干杯!”

岳婉青用Dear Ms Lonely Heart跟阿Ryan的摇壶碰了碰,然后把酒杯伸到一彬和我面前,眨了下眼睛。

“你这么活跃,还整天关心别人的事,你能有什么失意?”一彬笑着问。

“哎。最近不知为什么,老听到各种不幸。”

岳婉青自说自饮,“我闺蜜,被爸妈选定了结婚对象,这都什么年代了!她妈也不算顶顽固,对女儿说,‘不是不尊重你的选择,但你太单纯。你要的自由,可以给。’”模仿时,她装出古板又老气的腔调,“不过,所谓的自由,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她找的男友最后不能成为丈夫,就得同意爸妈的安排,嫁给选好的男人。她那时,没恋爱过啊,把一切想得太美好,答应了爸妈。现在,后悔莫及了。爱情,这样美妙又神秘的东西,如果一生只有一次,那怎么够!”

年轻女孩的嘴角扬出自信与不服气的弧线。

“能说说你自己吗?”

一彬托了托眼镜,目光诚恳。

岳婉青瞥他一眼。

“我的失意,就是一段故事还没有。我不要轰轰烈烈,只要平淡中处处渗透欢喜,就好。可惜,留学让我错过太多太多。”

酒吧放着Beyond的《午夜怨曲》。

月朦胧,街角路灯下,落叶满地凌乱,颓丧孤影,冷风带着酒气,吹走失意人手中撕碎的曲谱。

我脑中冒出“爱上层楼”那阙词。“为赋新词强说愁”,如果用摇滚唱,“总有挫折打碎我的心”,很贴切。

岳婉青还在唧呱呱的自语,不知道抱怨什么。


酒吧出来,岳婉青完全醉了。我要等她家司机来了再走。

“算了!你再帮我打给他,不用他来,我自己回去!”

黑夜中摇晃着彻白娇细的手臂,踉踉跄跄的岳婉青,竟冲向街心,去拦出租。我把她拖回来。

酒吧隔壁,灯光炫目的大牌下,三个捧便当的牛仔裤青年,来回移动,观察周围人流和广告牌的仰角,大概是设计师。旁边的几家名品店,忙着打烊。

即将去往彼邦的一彬,我祝他顺利。

他给了我拥抱。

我清楚这一抱的分量。

“只要选对人…即使…被当…第二选择,即使一生…只爱一次,有什么…关系……”

吐着酒气,临走时一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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