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好，医生。
小黑它最近开始绝食了，鲜鱼和罐头都是看一眼就走开。
它变得越来越焦虑，新买的布娃娃隔天就在马桶里了，原来网上都是骗人的，可爱只是假象，它顶天了不过是只畜生。
可它还是招我喜欢，你看，它的眼睛很大很亮的，晚上看，就像蓝宝石，很美。以前的小黑是活蹦乱跳的啊，我不忍心给它做绝育手术。你还有别的办法么？求求你了。
“晚上带着它，来我家。”
2
我叫高乐，有一个同胞兄弟，叫高显安。我们在母亲的子宫里相安无事地相拥了八个月，每天听着对方微弱的心律入睡。
第九个月的时候，房子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世界出现了一道裂缝，我们互相踩着对方的脑袋，顺着产道一同滑落到这个世上，我听见护士雀跃的声音。
是个男孩。
她手舞足蹈得像个孩子，代替了床上昏厥过去的妇人本该承受的喜悦。但是她忘了，是两个。
那个男人掩饰不住内心的欢腾，几颗挂着稀疏头发的脑袋怼在一起，面红耳赤争吵了一个晚上。
于是我喊他高显安。
他喊我乐呵。
可我叫高乐，山高水低的高，自得其乐的乐。
3
十三岁之前的记忆里装满了显安。
我们在同一个澡盆里互相给对方搓洗身体，他会贱贱地说，乐呵，嘿嘿，这个你没有。
他光着膀子，像只猴子一样三两下爬上树，捧着大把的桑葚到我面前邀功，身上还挂着两条毛毛虫。
八岁那年，父亲拗不过我，买了一袋子金鱼。我每天乐此不疲地绕着水池打转。高显安吃了金鱼的醋，趁我午睡放干了池子里的水。等我赶到时，只有几只打着饱嗝的大花猫趴在水池边上在懒洋洋的晒太阳。
高显安吃了一顿竹笋炒肉。
我三天没理他。
第四天早上，几只小雀仔在我枕头边上叽叽喳喳地，拉了一泡稀。我费劲地挤出一张臭脸，翻了个身，准备老死不相往来。
高显安不死心，揪下一根小鸟毛来挠我脚底板，见我还是一动不动，终于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床上，又“嗷”的一声跳起来。
我心里突然一疼。
我问他，老鸟会不会难过啊。
他说，应该吧。
我低下头，那小鸟应该也会很难过吧。
他撅着腚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不会的，你看，它们都在一起呢，只要有我在，方圆十里一只猫一条狗都别想靠近。
你万一要是把它们养死了，我再挖个坑，还得给埋一块。
墙角的大黄流着哈喇子一步三回头满脸愤慨地跑了。
4
六年级的时候，我的个子拔地而起，麻利的站在了班级队伍的头一个，压得高显安抬不起头。
“显安，叫姐。”
他轻蔑地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小人得志，不就是比我早爬出来两分钟么，临门一脚抢了先机而已。”
我有点生气了。
高显安跳上一条板凳，手叉着腰，睥睨天下。你看，这才是以后。 印象里的高显安却再也没有长开过。
他的脸黑黝黝的，俩眼睛贼大贼大，胳膊小腿又细细长长的像只蚂蚱，裤子的膝盖位置上总是有个破洞。
这个小男孩的身体里却有着无穷尽的气力，他在课堂上利索地背起我，于师生诧异的目光中飞奔了三里地。
镇卫生所的女医生一脸神秘的微笑，硬生生把他推出了门外。他仍旧不甘心地在窗外上蹿下跳着。
我的脸已经红成苹果了。
你看，高显安，我永远比你早一步长大。
5
十四岁的生日是我一个人过的，再也没有人会和我抢蛋糕，也没有人会在被窝里给我唱生日歌了。
他说，乐呵，明年生日我们一起去河边放纸船好不好。
我说好。
溪水涓涓细流，月牙被切割成一块块银坠，小船儿左摇右摆的，撞上了鹅卵石，翻了。
我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起身往家走，身后没有了聒噪声。
高显安这个贼小子背着我偷偷学了魔术，耍了一手大变活人，然后玩脱了。
父母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四周的雪开始喧嚣起来，糊得我睁不开眼。他们跌跌撞撞地搀扶在一起，像是喝醉了，影子拖在地上，是只苍老的黑熊。
母亲看到了门口的我，蹲了下来，抱住了我，她一会儿用劲全力一会儿生怕弄疼我又颤巍巍地松开，一股陈旧的棉絮味充斥着我的鼻腔。
父亲一脚踩进雪地里，越走越远，黑暗中只有一点忽明忽暗的光。
我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跑进所里，整个房间烟雾缭绕。
“我看悬，虽然是男孩，可是年纪这么大了，被领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就怕是。。。唉。。。小李，周边市县的同行们有消息么？”
“反馈的信息都一一筛查过了，还是没有结果，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实在是。。。”
“咦，这是谁家的姑娘？”
6
我升高中了。
班里的女生开始穿衣打扮。她们把松垮的裤腿缩紧，露出白皙的脚脖，拿起彩笔在校服上画起海绵宝宝和懒羊羊，他们手牵着手在青青草原上无忧无虑的放风筝。
宿舍的洗漱台上被人有意无意地换上了浓郁型的沐浴露，整栋楼都是茉莉花的清香。一帮小仙女下了课聚集在一起，嘻嘻哈哈地时刻准备下凡。
我还是老样子，只有分数和身高在同步地缓慢往上爬，连带着某人的份恶狠狠的无力地叠加着。
因为熬夜做卷子，头发总是油腻且容易分叉，我一阵火大索性就一把剪了，蓬松开来，镜子里的女孩像只刺猬。
我害上了咬东西的坏毛病，咬笔头咬手指咬手背，手指甲坑坑洼洼的，填满了五彩斑斓。
总是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
看，乐呵，孔雀羽毛诶！
“喂，高乐，晚上我过生日，一起来玩吧。”育委员抱着球经过我的课桌时打了个响指。
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过了许久，终于说了一句。
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啊哈？你别也是觉得像武艺吧？她们都说像，可是。。。”体委俯下身，神秘兮兮的说，“可是我觉得他太娘了，我怎么可能像他嘛，哈哈哈，但是我不能当着她们面说，唉，做人真累。”
男孩和女孩在抢麦，有人猫着腰准备偷偷的切歌，镭射灯交错转换中，映亮了每一张扭曲稚嫩的脸，荷尔蒙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笼罩了整个房间。
冰镇西瓜里爬出来一条肥白的蛆。它晃了晃脑袋，又沉沉地睡去了。
我轻柔地捧着他的脸，仔细地摩挲着。
有点硌手。
内心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你知道么，我总感觉他在边上看着我，以他的脾性，说不定还在偷笑呢。
我闭上眼，吻了上去。
黑暗中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一把抱住了他，手顺着脖子一点点爬上后脑勺，五指伸进发根，深情的揉搓着。
喘息声越来越重。
他一下推开了我。
“那个，我去上个厕所。。。另外，等下你也早点回包厢吧，久了他们会起疑的。”
他手忙脚乱的捡起外套，落荒而逃了。
嘿，乐呵，怎么样。甜么。
7
“医生，你看，它现在掉毛很严重，肚皮上还有很多伤口，结痂的时候它觉得痒，总是要去挠，伤口都连成一片了。
我不得已就把它四条腿绑了起来，它还是想去挠，我就用软毛刷帮它挠，可它不领情，反倒咬了我一口，你看是先给我打一针还是先给它打一针？”
我泪眼汪汪的看着面前的男人，闺蜜说他是个好医生，他能看很多病。
可是我的猫快死了。
男人久久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走过来从我手中抱走了小黑，我不知道为什么刹那间，它突然安静下来，合上眼仿佛随时都要睡着一般。
“高小姐，在开始治疗前，我想再跟你重申一遍，我是心理医生，是治这里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而且，你的猫，它没病。”
8
高三那年的暑假，我顶着烈日去邮局取了录取通知书，一路小跑回了家，整颗心脏噗通噗通的，下一秒就要跳出这具身体。
我快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镇里的卫生所长从我家门口走出来，看到我，他喜笑颜开地说，小乐，大姑娘啦。
我一头雾水，叔叔，我爸妈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哦，不对，是好事，好事。”他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走了。
晚上的饭菜很丰盛，这是我的庆功宴。
也是我未来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接风席。
双喜临门。
父亲破天荒地喝了二两白酒，脸红的像关公，母亲在一边噙着嘴羞怯地笑着，比之黄花闺女尤甚。
“小乐啊，记得放寒假了要早点回家啊，你妈她行动不便。”
我生平演技第一次大爆发，一会儿趴在母亲肚子上听胎动，一会儿抢着洗碗筷，整个屋子都是欢声笑语。
邻居大妈逢人便说，这一家子的魂儿回来了。
9
男人放下了手中的钢笔，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他低头看了眼手表说，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吧。
对了，猫先寄放在我这，我替你照顾几天，不介意吧？
“没事，我特烦半夜隔壁的母猫跑来蹲在窗外叫春，闹腾的很，这下我倒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医生，你戴眼镜的样子真好看，像斯文败类，哦不，我是说，很斯文很有型我很喜欢。”
他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起身送我下楼。
我按着扶梯亦步亦趋地往下走，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又回过了身去看他。
“没事的，放心，它现在需要休息，别怕，你明天再来看，它还在的。”
哦。
“乐呵。”
嗯？
“显安说他对象怀孕了，不能离猫太近，他说晚一点再来看你。”
“他还说，他输了，他还是没你长得高。”
“可他还是不想叫你姐。”
医生笑眯眯地看着我，眼角是狡黠的光。
“别！我这身西装很贵的，好不容易攒了一年工资买来充门面的，哎呀！你别蹭了，干洗一次要花很多钱，把你卖了都不够啊。”
10
我叫高乐，我有个兄弟叫高显安。
十四岁那年，镇上来了一个马戏团，有老虎，狮子，大笨熊。
高显安说，乐呵，你乖乖帮我把作业抄了，我去看一眼，就一眼。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根孔雀羽毛，你别跟爸告状，你看好不好。 我头也不抬地伸出三根手指头。
他翻了个白眼，“切”了一身，披上红色的小马甲，拉风的走了。 那天的马戏团没有孔雀。
高显安上台翻了两个跟斗，勉强算是表演了一个节目，又死乞白赖拽着训兽师的裤腿不放，欢天喜地的带回来三根猴毛。
他说，乐呵，你看，观音娘娘赐的，我给你变蟠桃，于是假模假样地吹了一口“仙气”，又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然后晚上吃了一顿胖揍。
高显安 16岁才开始长个儿，异军突起，朦胧的五官慢慢有了轮廓，眼是眼鼻是鼻的，
身子也结实了，像一阵风，驰骋在球场上，流浪在姑娘们的心坎上。
18岁的时候，我们再一次爆发了战争，他瞒着我报了北方的海洋学院，离着我的学校十万八千里。为此我又把他拉黑了三个月。
25岁的时候，他搂着一只骚狐狸冲我挤眉弄眼，小乐呵，哥要去扬帆远航了，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箱会发光的水母哈。
显安，我不走了，我的猫病了，我要在医生这里住上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