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回来了。
我特意请了假,带上胖子去机场接他,第一眼看到蝌蚪的时候,我是不敢认的。倒是他,开心地跑过来,还大喊:“林亦言,胖子。”
“叫我亦言姐!”
他比走的时候要高出了一个脑袋,身板也长了不少,白色的棉质T恤完全挡不住手臂粗壮的线条。
在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女孩,笑容浅淡,怯生地抓着蝌蚪的衣角,五官不算精致,却是干净的。
感受到我八卦的眼神,蝌蚪说:“我不让她来,可是她非要跟着。”
女孩眉头一紧,把蝌蚪的衣角拽出了好几条皱痕。
我看着女孩,尽量露出温和的表情:“我叫林亦言,你呢?”
“我叫小佳。”
如我所料,人美声甜。
我看着眼前的两人,只觉得配的上郎才女貌一词,便朝着蝌蚪眨了眨眼睛,他低下头没有理我,红着脸默默将小佳的手移开。
“走吧,我带你们去吃饭。”
晚餐是在市里最出名的火锅店里吃的,蝌蚪离乡背井那么久,应该是想极了家乡这独有的特色。
寒冷的冬夜,我跟蝌蚪边喊辣边流泪,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喝了几口麻辣汤底,在身旁两人诧异的眼光里相视而笑。
这样心照不宣的感觉真好。
01
我和蝌蚪是一起长大的,我比他大一岁,确切来说是比他大八个月。就是这八个月,让我得以在蝌蚪面前自称亦言姐。
我们都是留守儿童,不一样的是,蝌蚪的爸爸在外经商,凭借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硬是从一个小店面发展成了几个市里的连锁店。而我家里虽然不算贫困,却也没办法承担过多的物欲。
蝌蚪就是一富二代,从小到大,他的玩具忒多,多的我都眼红,就在我爸妈还用着bb机的时候,他爸爸已经在用大哥大了。
尽管家境优渥,但是蝌蚪一点都不幸福。
蝌蚪的妈妈因为难产去世了,爸爸又奔波于生意,只能将蝌蚪寄放在奶奶家,一年没能回来几次。
日子久了,临近的孩子都以为他是被爹娘抛弃的,有些岁数大点的自然想要欺负他。
蝌蚪身板很小,被欺负了只能哭,没有还手的能力,手里的玩具一次次被别家的孩子抢走。
蝌蚪的奶奶只当是孩子间的玩闹,没有放在心上。
02
蝌蚪四岁生日的时候,他爸爸没能回来,为表歉意,给蝌蚪寄了一台遥控汽车。
在那个年代,普通的孩子都只能腻在田里抓小鱼小虾,或者用弹弓吓吓树上的麻雀,蝌蚪的遥控汽车自然成了轰动村里孩子的大事。
一时间,蝌蚪家的门口挤满了孩子,有两岁刚学会走路的,也有七八岁已经上了小学的,都盯着蝌蚪的遥控汽车不愿意眨眼睛。
有胆子大的唤了蝌蚪一声,让他拿出去一起玩。
蝌蚪摇了摇头,默默将遥控器放进了我手里,那么多孩子,他就只爱跟我玩,可能是因为我从来不欺负他,也不会跟别的女孩子一样碰一下就哇哇地哭。
那是第一次感受到科技的力量,看着小汽车跟随我指尖的遥控转来转去,奇妙的感受充盈全身。
我爱上了那只遥控汽车。
从那以后,我就整天去蝌蚪家玩,他也挺乐意。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邻居家的小胖找到我,让我说服蝌蚪把遥控汽车带出来,还说只要能让他玩一会,就把新买的弹弓送给我。
抗拒不了新玩具的诱惑力,我尝试着说服蝌蚪拿出去跟别的孩子玩,还夸下海口:“有我在,没人敢抢你的玩具。”
果不其然,大家都玩的很开心,我也拿到了我的新玩具。
临近晚饭时间,蝌蚪拿着遥控汽车准备回家,小胖子拦在了蝌蚪面前:“今晚把你的遥控汽车借给我,我明天就还给你。”
“不要,这是我爸爸给我的生日礼物。”
蝌蚪执拗,把汽车往衣服里面一塞,紧紧抱着。
胖子一边扯开蝌蚪交叉环抱的双手,一边将遥控汽车从蝌蚪的衣服里抽出,蝌蚪见状,整个人朝胖子身上趴过去,两个人扭作一团。
蝌蚪肯定是打不过胖子的,不一会儿,蝌蚪的脸上就一道青一道红的。
我急急忙忙扑上去,是我让蝌蚪出来的,要是遥控汽车被抢了,那我岂不是落得个不仗义的罪名?
三人扭打在一起,旁边有人欢呼,似乎在看一场好戏。
胖子很轻易地就把我从地上拎起来,我像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生怕下一秒摔个屁股朝天。
蝌蚪刚挣扎着要起身,被胖子随手一推就倒在了地上。
我一气,张开大嘴露出虎牙使劲咬了胖子的手臂,他一疼,用力把我甩到了地上。
有大人过来叫自家孩子吃饭,我余光瞅到了胖子的妈妈,一把抱住胖子的大腿,哭的声泪俱下,差点把鼻涕吃进了嘴里:“胖子,求求你不要欺负蝌蚪了…”
上一秒像小龙虾一样张牙舞爪,下一秒就哭得像邻家女孩。胖子愣是没反应过来。
胖子妈妈走到胖子身后,对着他的脑袋用力一敲:“你又欺负人!回家我好好教训你!”
“妈,我没…”
“哇…阿姨…好痛”
论声音,胖子哪里能比得上我,加上蝌蚪的伤痕,胖子妈妈拎起胖子的耳朵就是一顿打。
蝌蚪拿起掉在地上的遥控汽车,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尘土,眼角隐隐约约看得到泪珠。
我简直愧疚得想就地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一想到自己还拿了胖子的弹弓,不禁憋红了脸。
“对不起!”
我飞奔到胖子家,把弹弓还给了胖子。
03
年一过,天气稍稍好转,大人们就卷起裤脚到河里抓鱼。
往小河中流一堵,渔网一撒,大把大把的鱼就进网了。
蝌蚪的爸爸常年不在,自然也没有加入这捕鱼的行列中,但蝌蚪却是很爱吃鱼的,常常是奶奶刚好做完麻辣汤底,蝌蚪就闻着香气站在了门口。
这时,奶奶就会让蝌蚪进来一起吃。
新鲜的生鱼片,加上奶奶特制的麻辣汤底,在那一个个寒流尚未离开的夜晚里,总能给我和蝌蚪难以言说的幸福感。
我们总是一边喊辣一边吃的津津有味,还不时嘲笑对方肿胀通红的嘴唇。
一天,蝌蚪边吃鱼边囔囔自语,发出砸吧砸吧的声音。
朦胧中,我仿佛听到他说:“等我长大了,就不会再让胖子欺负你了。”
那时候,我比蝌蚪足足高了一个脑袋。
04
蝌蚪开始很认真地跑步、做俯卧撑、打篮球。每个落日余晖的下午,都能看到一个少年,他穿着白色衬衣,绕着稻田一圈一圈地奔跑。
在黄绿交替中,人们不断地播种、收割,少年也渐渐长成大人的模样,有几根胡须微微冒出,脖颈中央有明显的喉结。
蝌蚪15岁那年,像极了雨后春笋,蹭蹭直往上长,一天一个模样,村里同龄的孩子都没能打得过他,就连那个嚣张胖子,也不得不认蝌蚪为大哥,天天跟在他身后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同行的当然还有我。
我们仨都考上了县里的中学,不同的是,我比他们俩都要大一届。
每天早上,蝌蚪都会骑着单车在我家门口等我,捎上上好的酸奶,我则带上奶奶亲手做的肉包子,一个给蝌蚪,一个给胖子。
他载着我,在清晨的日光里,一次次惊扰树上的麻雀,触碰乱拂的烟柳,笑声吵醒了河畔边尚在熟睡的人们。
那大概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
李倪是校内有名的美人儿,爸爸是副市长,她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既精通琴棋书画,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
我们都是学生会里的,她是宣传部部长,我是退休了的初三老干部,虽然不在同一年级,却知道彼此的存在。
一天中午,她约我一起吃饭,半晌之后才扭扭捏捏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亦言师姐,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把这个交给明远?”
没错,明远就是蝌蚪的大名。
手里粉红色的信封,仿佛飘着淡淡的香水味,不但不庸俗还特别好闻。
“这是?”
我朝着李倪眨了眨眼,不怀好意地勾起了嘴角。
“哎呦,拜托师姐了。”
她急得跺了跺脚,脸颊红的可以捏出血丝来。
下午放学的时候,蝌蚪跟胖子照例倚靠在校门口的铁栏边,看到我身影,连忙挥了挥手。
我将信封拿了出来,蝌蚪脸色一红,愣是没敢接。
“李倪要我交给你的。”
“哦,那扔了吧。”
变脸比变天还快。
“别啊!”胖子一把抢过信封,“老大,看看是什么先吧。”
蝌蚪翻了翻眼白,把胖子吓得够呛。
“给我看看吧。”
我拉住胖子,用眼神示意他打开信封,只见蝌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拉着自行车自顾自走在前面。
“哇,蝌蚪你知道多少人觊觎李倪吗?你居然不珍惜,”我看着信,“想不到啊,小蝌蚪男性魅力这么足。”
“噗嗤,小蝌蚪…”
胖子失声大笑,我自觉尴尬,忙捂住嘴巴。
气氛阴沉了许久。
“蝌蚪,我觉得李倪不错,可以试试。”
“就是,老大,李倪弹琴可好听了…”
我和胖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生怕蝌蚪错失良缘。
“下车!”蝌蚪来一个急刹,差点把我抛出去,“胖子,你送她回家。”
“老大!你别生气啊!”
胖子对着蝌蚪的背影一阵乱叫,蝌蚪愣是连头都不回。
“怎么办啊亦言姐,老大生气了!”
胖子看着我,伤心得五官都挤到了一块,肥肉间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凹痕。
“噗嗤,胖子,你说你要是哭起来,脸上会不会汇成一条河~”
05
天雷滚滚。
十二级的强台风来了,它肆意践踏着田里的农作物,呼啸的暴风仿佛下一秒就能揭瓦而入,目之所及都是泥泞而肮脏的,路上还有碎小的玻璃和大块大块的铁皮,在我的印象里,小镇从未如此狼藉过。
一大早,奶奶就一脸严肃地警告我不要出门,更不能去找蝌蚪,我很乖巧地点了点头,不明所以地有悲伤的情绪在不断溢出。
屋内很黑,电箱被台风破坏了,没有办法通电,我趴在门边,看着忍受暴风鞭打而摇摇欲坠的烟柳,心里止不住地疼。
小河对面就是蝌蚪的家,大门敞开着,里面坐着很多人,没有人走动,似乎也没看见人说话。
“回屋里去吧,瞧你身上的衣服都被溅湿了。”
我回过头,奶奶就站在我身后,看着蝌蚪家的方向,眼里似乎藏着什么。
“今天蝌蚪家好热闹啊。”
我怯生生地说,声线微微颤抖。
“他们都是来看蝌蚪他姥姥的。”
“姥姥病了吗?”
“是啊,因为这场雨,得了一个很严重的病,你快回屋吧,否则你也会感冒的。”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一阵尖锐的敲锣声吵醒的。
透过窗户,我看到一群人排着整齐的队伍,穿着灰白色的衣服,头上还戴着一顶帽子,正在绕着小镇一圈圈地走着,他们安静至极,除了良久才响一次的锣声。
“亦言姐…”
楼下传来细细碎碎的敲门声。
我打开门,就看见胖子瘫坐在门槛处。他一仰起头,眼里的泪水就顺着脸颊、脖子,一直流到了胸口,最后晕湿了衬衫。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哀伤。
“怎么啦?”
我开始哽咽。
“老大的奶奶去世了…”
说完,他就再也止不住地嗷嗷大哭,我看着他的脸,发现纵使再多的泪水,都不可能汇成河啊。
06
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蝌蚪,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三人行变成了两人行。
直到有一天,李倪找到我,问我有没有把信交给蝌蚪。
我突然想起李倪在信里约了蝌蚪见面的,“给了,不过他家里出了点事…”
想到自己之前偷看过,心里越发心虚起来。
“学姐,你说明远真的会走吗?”
李倪低着头,声线颤抖。
“走?走去哪?他只是最近心情不好才会躲起来。”
我慌乱着,想要掩饰自己心里的不安。
“我昨天去级长办公室的时候,看见他爸爸带他来办理退学手续了…”
仿若当头一棒。
“唔…会回来的吧。”
我看着窗外,过了良久才低声呢喃着。
放学,远远就看见胖子一个人站在门口处,背影清淡落寞。
他看见我,尽量咧开嘴笑了笑,彼此都看得出对方眼里隐藏的失落。
今天,又见不到蝌蚪了。
我告诉胖子待会还有事,可以自己回家。
李倪说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荡,一遍又一遍,看着胖子骑单车离开的背影,我终究还是没有告诉他,我想等蝌蚪亲口告诉我们。
回小镇的路很远,我一边走一边哼着歌,从日落的余晖走到眨眼的星星,不知不觉,眼角腾起湿润的液体。
16岁的我,第一次觉得“生离死别”离自己那么近。
夜幕里,我看见远处有一骑车的少年从高坡上飞驰而下,凉风拂起他的衣袂,他离我越来越近,我才发现竟是蝌蚪。
他在我面前停了下来,眼眶凹陷,黑眼圈很重,他的声音沙哑:“这么晚,奶奶在家里都等急了。”
我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这才发现岁月如此强大,他不再是当年瘦小的蝌蚪,而是高大的少年了。
“如果你走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蝌蚪明显震了一下,“那你以后要跟胖子一起回家。”
“好。”
我把脑袋埋在他的胸口里,却分明能够看到他嘴角的笑意。
蝌蚪走了,跟着他爸爸一起去了国外,剩下我和胖子面面相觑,没有了往日的活力,一样落寞的还有李倪。
她默默喜欢着他,可蝌蚪并不了解她的心意,后来那封信我没舍得丢,一直夹在一本书里。
07
“老大,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胖子吃着辣子鸡,说话砸吧砸吧的。
“不走了,回来帮我爸打理生意。”
“蝌蚪啊,有钱了不要忘了姐啊~”
我看着停在门口的路虎,双眼放光,一脸财迷地看着蝌蚪,还不时眨眨眼睛。
“老大,我跟你说,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亦言姐简直是中了邪,找的男朋友一个比一个有钱,没钱的她还不要…”
有时候我真佩服胖子能一边说话一边吃个不停,还根本不影响速度。
“瞎bb什么大实话!”
我作势就要上前捏胖子圆圆的肚子,结果蝌蚪一把揽住我,紧盯着我双眼,那表情特自豪,“其实我也挺有钱的。”
“老大,怎么你也变这样了,那像我这样家境一般的都不用找女朋友了?”
“瞧你那肚子就觉得悬。”
说完,我急忙躲在蝌蚪旁边,生怕胖子生气起来要打我。
蝌蚪仿佛知晓我的心事,“放心,有我在,他不敢欺负你。”
朦胧中,我突然想起,有个小男孩说:“等我长大了,就不会再让胖子欺负你了。”
是的,他做到了。
08
蝌蚪从回来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接送我上下班,陪我吃饭,陪我逛街,基本上除了我上班睡觉的时候他都在。
“蝌蚪,你都不用陪小佳的吗?”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你这样很容易失去人家的。”
蝌蚪脸色铁青,良久才憋出一句话。
“她不是我女朋友…”
“怎么可能?就她看你的眼神…”
“现在知道我受欢迎了吧。”
“是呀是呀,想当年我家小蝌蚪可是少女心收割机呢,连李倪都逃不走耶~”
说到小蝌蚪的时候,我特意加重了语气,谁叫他嘚瑟呢。
“叫我明远!”
“小蝌蚪!”
“林亦言!”
09
蝌蚪23岁生日,我和胖子陪他大吃大喝了一顿,他们叫了一打啤酒,坐在我家门口喝得天昏地暗。
酒间,我问他,“蝌蚪,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啊?”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睛有点红。
“愿望吗?你叫我一声明远吧,蝌蚪怪难听的…”
我翻了翻白眼,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事。
“明远!李明远!”
我朝着远处连绵的山峦一通乱叫,传来一阵阵回音,心里有种莫名的情愫绵延开来。
“林亦言,我已经不是那个瘦小的蝌蚪了…”
蝌蚪是那天黄昏打输胖子的孩子,而明远是我眼前高大有力的男人。
换了个称谓,好像有些东西都不一样了。
“林亦言,要不我们凑合着过得了。”
蝌蚪喝得双眼迷离,我也不知道他是真是假。
“开什么玩笑,我是你姐。”
“滚!你不就大了我八个月!我是年少无知才一直叫你姐!”
胖子在一旁拼命摇晃着脑袋,企图保持清醒。
他盯着我跟蝌蚪良久,终于冒出一句话:“老大,我就说你喜欢亦言姐吧,你还不承认!”
我跟蝌蚪同时瞪着胖子。
他一副吃瘪的表情,呢喃着:“难怪天天打电话非要我考上亦言姐的高中…”
“我是怕没人陪她回家…”
10
等我长大了,就不会再让胖子欺负你了。
那你以后要跟胖子一起回家。
胖子,你一定要考上亦言姐的学校!
其实我也挺有钱的。
…
李明远,喜欢你真是一件温暖的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