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他挂念了一辈子,晚年身体抱恙都不忘想去一见,她是他心口上一颗朱砂痣,生活中没了痕迹,却永远留在心底。
他是林语堂,他挂念了一辈子的人则是陈锦端。
林语堂一八九五年出生于福建龙溪,父亲林至诚受当时传教士的影响成为一名教会牧师,所以从小林语堂也受到西方基督教义的影响,六岁的他进入当地的铭新小学读书,十三岁小学毕业后进寻源书院读书,十七岁以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上海圣约翰大学。
在他去上大学遇见陈锦端之前,林语堂是喜欢过一个女孩的,她叫赖柏英,算是初恋,他们在一个地方长大。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在溪边玩耍,奔跑,林语堂说她笑起来很美,蝴蝶落在她的头发上不会飞走,情窦初开的他们并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只知道快乐。
最后林语堂外出求学,赖柏英要留下来照顾家人,最后嫁在本地,一个远走他乡,一个留在故乡,两人就此别过,只有怀念,后来林语堂写了一本自传体小说《赖柏英》,也算对初恋的一种回味。
林语堂的确有才,在学校领了不少奖,惊艳四座,当时圣玛丽女校的女生们对林语堂都仰慕不已,其中就有陈锦端。其实,他们更有机缘,陈锦端的两个哥哥陈希佐、陈希庆正好是林语堂的同窗好友,此时的陈锦端在圣玛丽女校学美术,两个学校仅有一墙之隔。
陈锦端出生名门,父亲陈天恩是位归侨同胞,也是位基督教徒,行医办实业在当地有不小威望,同时也是位民主人士,陈天恩在早期对孙中山先生有不少资助,可见她也算名门之后,家中条件优越。
林语堂第一次见到陈锦端,就被她的美貌吸引的说不话来,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形容,要知道他可是学校演讲队队长呢,这种无法形容的感觉用现在的词理解就是:“哎哟,卧槽,哎哟这妞真特么好看,哎哟,卧槽。”
“ 我从圣约翰回厦门时,总在我好友的家逗留,因为我热爱我好友的妹妹。”
最后他一句:“她生得确是其美无比”,就是最好的评价了,才子佳人自成一对,陈锦端对林语堂的印象也是很好,博学多才,林语堂大学二年级接连三次走上礼堂的讲台去领三种奖章,还带领学校演讲队获得比赛奖杯。
两人就这样开始交往,林语堂心中有佳人自然欢喜,因此也经常借故和陈锦端的两位哥哥相聚,这样就有理由见到陈锦端了,两兄弟也心知肚明,自然帮忙,时不时还制造机会让两人在一起谈情说爱,他们就这样慢慢的就坠入爱河,两人在一起自然会谈起文学,理想,正如爱情不止是眼前,还有梦想和远方。
“ 我要写一本书,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林语堂!”
“ 我要作画,把人世间的真善美化作无声的语言,用我的画笔,把它们全部融进我的作品。”
林语堂文人的细腻在他们的交往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 人活在世界上,要睁开眼睛看天地之奇妙、宇宙之美。当然,我更要欣赏挚爱的女孩。”
“ 你说,你理想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陈锦端柔情的看着他问道。
“ 我心中理想的女人是芸娘,她能与沈复促膝畅谈书画;我最崇拜的女子是李香君,崇拜她的憨性,爱她的爱美,当然,我最爱的女孩就是眼前的你。”
嗯,文人腻歪起来真的是会让女人欲罢不能,无法挣脱。
两个人年轻人的爱情是那样的纯粹,但爱情可以,婚姻就不行。恋爱和婚姻是两回事,恋爱是美好的,婚姻是世俗的,我们都天真的以为只要有爱情就什么都不要紧,他们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在享受爱情滋润的林语堂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将是一场黑夜。
陈天恩知道女儿和林语堂恋爱的事情,虽说不是愤怒,但至少是不开心的。很简单,因为家境悬殊,陈家是当地富贾,林语堂家境普通,大学的费用也是别人资助的,虽说有才华但婚姻毕竟不能儿戏,出于父亲的爱护的本能,陈父是希望能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这样往后生活不至于太艰苦。
很显然林家给不了陈锦端好的生活,陈父毅然决定要女儿和林语堂分手,女儿自然是反抗,但也无能为力,那个年代能践行自由主义婚姻自由的女性是凤毛麟角。
林语堂后来去陈家找陈锦端玩耍时,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心爱的陈锦端也没有出来,躲在闺房中,她不知道如何面对林语堂。
陈父直白了当的说:“ 我已为爱女定了亲。”
林语堂两眼发黑,天旋地转,他都忘了自己是怎样走出陈家的大门,他知道自己这时配不上陈锦端,但可以努力啊,显然陈父不愿给他这个机会。跌跌撞撞回到家中的林语堂,仿佛身体被抽空了一般,倒在床上一声不吭,半夜母亲提一盏马灯到林语堂房里,问他有什么心事,林语堂失声大哭,哭得很伤心。大姐知道缘由后也说:
“ 你怎么这么笨,偏偏爱上陈天恩的女儿,你打算怎么养她!陈天恩是厦门巨富,你难道想吃天鹅肉?!”
听完一向疼爱自己的大姐一席话,林语堂忍不住哭泣。
恋爱到婚姻,你以为水到渠成,其实一路荆棘。
恋爱可以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却是两个家庭的事。
那时林语堂的境遇和沈从文一样,家境贫苦的他们都爱上富家的小姐,没法比家境,就拼才华和勇气,林语堂没有沈从文那样的固执和坚持,张兆和一家也比陈家开明宽容。
陈天恩虽然狠心,但也无错,他只是疼爱自己的女儿而已,他知道这样必然会伤了林语堂的心,会对这位大才子造成很大的伤痛,出于弥补也好惜才也罢,便有意把隔壁邻居廖家的二女儿廖翠凤介绍给林语堂,如果能结秦晋之好也是喜事一桩,廖家也是当地巨贾,巧的是廖翠凤对林语堂很是喜欢,一是有才气,这是学校公认的。二是人也文质彬彬,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林语堂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滋味,自己心爱的是陈锦端,如今却要去见另一位女子,好在那时候廖翠凤的兄弟和林语堂也是好友,自然也有交情,便邀到家中做客,后来林语堂回忆说:
“ 我从上海圣约翰大学应邀到他们家去吃饭。在吃饭之时,我知道有一双眼睛在某处向我张望。后来我妻子告诉我,当时她是在数我吃几碗饭。另外我知道的,我路途中穿的那脏衬衣是拿到她家去洗的。却从来没人把我向她介绍过。”
现在看来廖翠凤还真是可爱,林语堂也试着从陈锦端的落败恋情中走出来,后来廖翠凤去了圣玛丽亚书院念书,当时的林语堂也正是风头正劲,林语堂有了陈锦端的前车之鉴心里也是打鼓,不知道廖家态度如何,对廖翠凤稍有保守,还有心里还是思念着陈锦端,尽管他知道此生有缘无分但难免抱有一丝幻想。所以直到他大学毕业,还是对廖翠凤没有一个交代,以至于廖小姐以为林语堂看不上她,不禁碎碎念到:“林先生怎么还不肯来娶我呢?”
最后当两人决定走到一起的时候,果然,反对者站住来了,廖翠凤的母亲反对说:
“ 和乐(林语堂的本名)是个牧师的儿子,家里没有钱。”
廖翠凤坚定回答说:
“ 穷有什么关系?”
简单利落,一句穷有什么关系让母亲无言以对,便也不好反对。林语堂心中也是感激,这位富家小姐虽不如陈锦端漂亮,却能站在自己这边,如有此妻,夫复何求。
于是,两人婚事既定。
一九一九年一月九日,林语堂与廖翠凤结婚,结婚的时候,林语堂做了一件奇事,他把结婚证书一把火烧掉了。不过,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 把婚书烧了吧,因为婚书只是离婚时才用得着。”
这件事往后成为美谈,这也是林语堂的处事哲学,他不会忘记眼前的这位女子不顾自己家庭清贫而义无反顾,从那刻开始,他就知道,这辈子,就是她了。
婚后林语堂同廖翠凤到美国、德国等国留学,归国后在北京、厦门等地教学任职,并有了三个女儿,分别取名林凤如 (如斯)、林玉如 (太乙)、林相如,这与林语堂的小说《京华烟云》中的木兰,莫愁,目莲对应。后来一家人定居于上海。
当得知林语堂和廖翠凤已结为秦晋之好的陈锦端也黯然神伤,如今唯有祝福。当初的她如果坚决一点勇敢一点,也许新娘就是她自己。她拒绝了父亲为她订亲的富家子弟,一个人独自远渡重洋去了美国留学,就这样,她与林语堂短暂的告别,她,是世俗的牺牲者,也是个受伤者。
如果我们当时都勇敢一点。
那个牵你手走下去的是我。
后来陈锦端留学归来,住在上海,那时候的陈锦端也还未嫁人,廖翠凤便经常邀请她来家中做客,她倒大方,林语堂倒是激动又紧张,激动的是他心中还是挂念着陈锦端,没有了爱情,但有一种友情,就像阔别已久的老友,自然少不了寒暄。紧张的是担心自己失态,让陈锦端和廖翠凤两人都尴尬,林语堂这种情绪连当时年纪尚小的孩子们都纳闷,廖翠凤很坦然的对孩子们说:
“ 爸爸曾喜欢过你锦端阿姨。”
这点后来林语堂的二女儿林玉如(太乙)也证实,她这样写道:
“ 父亲对陈锦端的爱情始终没有熄灭。我们在上海住的时候,有时锦端姨来我们家里玩。她要来,好像是一件大事,我虽然只有四五岁,也有这个印象。父母亲因为感情很好,而母亲充满自信,所以会不厌其详地、得意地告诉我们,父亲是爱过锦端姨的,但是嫁给他的,不是当时看不起他的陈天恩的女儿,而是说了那句历史性的话“没有钱没要紧”的廖翠凤。
母亲说着就哈哈大笑,父亲则不自在地微笑,脸色有点涨红。我在上海长大时,这一幕演过许多次。我不免想到,在父亲心灵最深之处,没有人能碰到的地方,锦端永远占一个地位。”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事上也能看出林语堂的心思,他除了写文章之外便也作画,他画中的女子都保持着一个样貌:留长发,再用一个宽长的夹子将长发挽起夹在背后。家中的孩子们又问到:“为何她们都是同样的发型呢?”林语堂也坦然这个心底的秘密,抚摸着画纸上的人像,说:
“ 锦端的头发是这样梳的。”
廖翠凤对陈锦端的坦然,林语堂对孩子们的豁达,夫妻之间,对于前任,最好的方法就是坦然相见,不必藏着掖着,真正的爱情是不会因此而倒塌。
陈锦端的家境优越相貌美丽,来提前的人家自然踏破陈家大门,可这位陈小姐一律拒之不见,独身自好。直到三十二岁时,才与厦门大学教授方锡畴结婚,婚后居住在美丽的厦门岛,她终生未育,抱养了一男一女,她最终也没有选择嫁入父亲眼中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也是选择了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为夫,这在她的心中也算是一种踏实。
后来,林语堂应作家赛珍珠的邀请举家前往美国定居,虽然最后两人因私事闹翻,但在当时却是帮助了林语堂不少,也让美国人认识到了中国的文化。
最终在一九六六年,林语堂回到台湾定居,后来长期住在香港三女儿林相如家,尽管岁月流逝斯人已老,林语堂的心中还是有陈锦端,有一天,陈锦端的嫂子、陈希庆的太太登门拜访,多年未见难免寒暄,林语堂不禁问起多年未见也未有联系的陈锦端近况如何,当得知陈锦端居住在厦门时,他不禁的眼前一亮,双手硬撑着轮椅的扶手想站起来,那时候的他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并高兴地连声说:
“ 你告诉她,我要去看她!”
时光荏苒,半个世纪。
听闻陈锦端的消息,林语堂心中依旧泛起涟漪。
一向通情达理的廖翠凤知道丈夫对陈锦端的那份深情,但也忍不住说:
“ 语堂!不要发疯,你不会走路,怎么还想去厦门?”
林语堂听罢,颓然躺倒在轮椅上,喟然长叹,几个月后,林语堂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人世,几年后,陈锦端也辞世而去。
林语堂对陈锦端的爱只在年少,不曾终老,晚年更多的想起的是心中的那份纯真的感情,就犹如许多人可以谈过很多次恋爱,但对第一次恋爱是刻骨铭心的,无论结局是喜是悲,更多的是这样的一种情感,曾经没得到,所以念念不忘。
我们现在看来,林语堂与陈锦端没能走到一起,是陈父的棒打鸳鸯,但更多的是两人那时的情感实质还不是爱情,哪怕勇敢那么一点,也许结局就会不一样。
当年蒋碧微与徐悲鸿私奔,他们有了爱情,哪怕是后来分道扬镳。当年孙多慈与徐悲鸿有了感情,但孙多慈与陈锦端一样,没能勇敢的往前一步,孙多慈的晚年也说当年自己没能顶住父亲的压力,被迫与徐悲鸿分离,以至于抱憾终身。
真正的爱情是一个不可见的鸟所唱出来的稀奇的无形无迹飘动而来的歌声,但一旦碰到泥土,便立刻死去,情人一旦成了眷属,那歌声便会消失,变了颜色,变了调子。
唯一能保持爱情色彩与美丽的方法,便是死亡与别离,这就是何以爱情永远是悲惨的缘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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