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契诃夫短篇《打赌》,模仿所偏爱作家的笔触,再辛苦也是一种娱乐。
乌玛法一派破落的景象。曾经它也是一块繁荣之地,衣衫褴褛却腰缠万贯的人大有人在,因为人都富得很快,有时来不及买件体面的衣服。各地汇聚来的怀揣发财梦的人走在大街上,眼神中既蔑视又惶惶不安,到处是一群群看不透底细的淘金者,所以没有人轻举妄动。
在所有蜂拥而至的移民者当中,格芒图是心思最难琢磨的一个。他挤在手艺匠、体力充沛的农民和各色投机倒把的人中间,面无表情的蹲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对污浊的空气和厕所的异味置若罔闻。火车辗过阴雨的三月潮湿的铁轨,逃过盘剥打劫和对漫长旅途的绝望的追赶,终于在一天夜里停在了乌玛法的车站里。格芒图真想在拥挤着等待出站的人群里打个盹。
令人叹为观止的财富让乌玛法面貌焕然一新,整洁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建筑成为它的特征。钱带来了金融业、法律机关和管理机构,也带来了自由精神、对时事的兴趣和难得一见的参与社会活动的积极性。格芒图凭一件勉强没破的礼服与高傲镇定的神情,出入各种社交场所,那神态加上两撇由于缺乏梳洗而僵硬的胡子让人以为他是激进份子而被允许坐在沙龙的桌子边参与政治讨论。与他聊过的人说法渐渐汇集在一起,他自此被认定为一个人道主义者,也有人说他是某个慈善组织派的说客,图的也是此地积聚的财富。因为不论周围在谈论或争执何事,他终究会三言两语把话题扯到废黜死刑上,而且总是显得顺理成章。一天,他的这种不露痕迹的胡搅蛮缠终于引得某人发怒了,桌子连同杯里的酒一起在塔齐·阿申克――一位地道的本地富翁――的拳头下颤起来。
“得了,格芒图,留着脑筋为更多人考虑考虑吧,不要总为那些罪大恶极的人着想了,不管是在牢里死还是被吊死,反正他们终归要死。”
“这不对,完全的不对。死刑与无期徒刑有天壤之别。用无期徒刑代替死刑不仅意味着时代的进步,更是人类精神世界进步的体现,因为人们终于意识到生命的可贵超越了一切,谁也不应有剥夺它的权力。”
阿申克毫不示弱,多半出于愤怒与争强好胜,“我看不出无期徒刑比死刑仁慈在哪里,某种意义上讲,我认为它更残酷,人必须忍受自己一点点的死去烂掉,这完全算是另一项酷刑。”
“您这完全是偏见,尊敬的先生,如果您也罪至死刑,请恕我无礼的假设,您是选择死刑还是无期徒刑。”
“我会毫不犹豫的一死了之。”百万富翁面色带红,用食指在脖子下一比划,“死得痛快也是人间一大快事。”说完放声大笑,几个人也跟着笑起来。
他等他们笑完,说:“如果是我,我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谁也不能结束生命,即使是自己的。”
“哈哈哈,别胡扯了,可爱的先生,我猜您在牢房里待不下五年就会转而去申请死刑的。为此我愿意赌二十万。”
“如果这能使您相信我的观点的话,我可自愿接受无期徒刑的考验。”他也不免激动起来。
“十年,一百万。先生,这有关您下半辈子的幸福,请您不要意气用事。”
“我说二十年。”
“那我就再加一百万。”
吃饭过程中,人们不断向格芒图递眼色,或向他微笑。阿申克最后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趾高气昂但故意将话说得意味深长。
“老兄,为一点观念上的不同何必这么认真呢。你还年轻,还有大好前程,要将几年美好光阴白白浪费在牢狱生涯之中实在是不小的遗憾,两百万对我不是问题,可您是在拿您的青春冒险呐。”
第二天,格芒图就住进了监狱为他特设的囚室。阿申克以其商业家高效严谨的办事风格办理了一切使打赌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在最后公正之前,他携文书来到监狱让格芒图过目。走进特设的囚室前厅,未来是看守人的住处,他将对格芒图的生活予以严密的监视,同时按条款为他提供一切允许的生活物资。房间的间量不算狭小,但和监狱里的其它空间一样都笼罩在压抑的氛围当中,不论憋死的墙角还是随从人员的脚步都透着股窒息感。这使他更有信心相信他会是这场游戏的胜利者。格芒图一言不发的审阅完条款,递出文件,提出了必要的删改意见:不要烟与酒,对提供有限的报纸也表示没有必要。阿申克提醒他这将使他陷入更深的苦闷与痛苦中去。厚重铁门的窥窗上,商业家看到的是双冰冷的眼睛流露着无望的神情,他令左右人都退下,想与他的囚徒再推心置腹的谈一谈。
“先生,我请您再务必深思熟虑一番。这些该死的协议现在还在你我手中攥着,您还是自由的。”他脱下帽子,另一只手里抖着那摞文件,“我知道您不是为钱,这我清楚,像您这样一位性情高尚到有志之士为钱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我知道您有理想和志向,我敬佩像您这样为事业而献身的人,但是为了与人生比起来就显得虚无的事业而奉献自己的青春,即使结构是好的,对个人也是一幕悲剧。先生我再次的请求你出来吧,这荒谬的游戏将让您输掉一切;而旁人将把我视为自恃钱多专事找乐的挥霍者。看到您的眼神我发觉我在犯罪也在受苦。先生如果您真有什么事业无法完成,我会倾力资助您的,只要您出来。这门没有锁,您轻轻一推就能从那深渊中跃出来,而且我们将成为朋友。我与您,现在完全不是那该死的赌博中的对立者,我们坦诚相见,您尽可把您的困难和过去的不幸讲给我听。去他该死的几张废纸吧。”
关于这场打赌的法律文件在他手中哗哗作响几乎要碎掉。他感觉到从未感觉过的激动,惋惜让他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清了清眼睛,透过眼泪在黑暗中他看得更清楚了,囚徒的眼神半死不活的没有生气,看着他不如说是瞥着他。他侧身在看守人的床上坐下,手摸在上面湿冷坚硬,屋里没有窗户,他想到这屋还需要个炉子。
“我亲爱的先生,我知道像您这样的人一贯抖高傲,这是您高贵灵魂尊严的体现,不过这年头像您这样的人真不多了。一旦这文件让官方盖上戳,我们就必须赌下去了,不允许放弃,直到有一个明确的胜利和一个明确的失败。不过对我而言结果无所谓,而您却无法弥补的失去最宝贵的自由。呕,不不不……您任何时刻也都是自由的,我会吩咐看守只要您说一句您就可以出来。请不要过于执拗,请您相信我作为第一个会欢迎您出来的人,决不是因为免除支付两百万的义务,而是您重新选择了自由。”随从在外面敲门通知他时间到了。临走阿申克向他解释协议的法律效力在明天中午十二点才正式生效,不必这么拘束现在就住进来,而格芒图的请求事叫人把他的行李都搬进来。
这场打赌还未正式生效时就见诸报端。卖早报的报童们在晨雾未散时就开始在大街小巷宣传这件前所未有的事情。人们下车去买报纸而使交通陷于瘫痪。阿申克的办公室从清早开始就被闻风而至的记者们挤的水泄不通,最后只得为他们发放序号,让他们在走廊里排队。由于阿申克暗中将靠前的号码发给有影响力的大报纸,结果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骚动。被挤到后面的记者扶着一个摆花盆的柱子逐个演讲起来。阿申克请他们派一个代表采访他才平息了他们的大吵大闹。名气更不济的媒体记者们由于采访无望,转而对同行等待采访时的景象加以报导,还深入旁边的公司办事处侧面了解阿申克的消息,同样收得不少猛料,因为整个上午被吵得鸡犬不宁,他们说的尽是些坏话。阿申克不露恼怒的维持着自己的风度,一直与各色媒体周旋到天黑。此外,这也是令典狱长为难的一天。典狱长,一位白白胖胖的未见世面就被放在这里等待退休的官僚呼哧带喘的听着一群口齿伶俐的记者们的劝说奉承和贿赂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格芒图的看守员摆平了他们。
“不可以,格芒图先生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因为条款里有规定他二十年内不允许与任何人说话,交流只能用纸条代替,而且对象只能是我。他是不会允许我让你们进去烦他的。”
但他详尽的描述了囚室的布置,尽量满足听者的兴趣,还创造性的说明囚室内不同时段的气氛和人在里面可能遇到的困苦。最后他又神色凝重的拉着他们的手带他们绕过围墙,走进地窖,走过悬廊的屋檐,凭着多年供事监狱积累的经验,把他们带到一个天井里,指着高处一扇深凹的石窗说,“听,先生正在弹琴呢。”有一个人首先从来路的出人意料的惊骇中清醒过来,扯开嗓子喊起来:“格芒图先生。”还没喊出第二句就挨了冲过来的看守一拳。看守员虽然是个形容萎缩的老头子,但这一拳打得着实不轻,立刻令对方蹲到角落里哼哼去了。他压低了嗓子说:“是我带你们来的,一切就要听我的。不许出声,咱们五分钟后回去。要不我把你撇在这儿,让他迷路,和囚犯住到一块儿去。”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来的记者都吓得要命,有的干脆动也不敢动戳在地上,在小本上写着什么,被打的也在写。看守就在这群木桩中间转来转去。
第二天,看守员为格芒图送饭,在窥窗上乐呵呵的向他报喜。“先生,格芒图先生,您上报纸啦,阿申克也上啦,嘿嘿,我也上了。有个人把他被我打了一拳都写进去了。”格芒图传出来的字条警告他不要破坏条款,说他的任务就是用眼睛看。
“没关系,先生,这是咱们的事。您闷了我跟您说话,愁了我帮您找点消遣。您要是想女人我也找得来。您放心这封条不就是人写的吗,只要您出来后分点,大家就皆大欢喜啊。”格芒图弹着琴,从此没有对看守再说过什么。
第一个星期,看守汇报格芒图的生活里充满音乐,夜晚高兴的时候还见过他手舞足蹈,其它时间便是看书。在报端连篇累牍的报导推波助澜下,阿申克利用他的豪赌广为人知的机会开拓了自己作为商业家和社会活动家的双重事业。看守员大部分时间里躺在床上,听着屋内的动静,忍受着百无聊赖,盯着头顶的飞舞的苍蝇发呆。
时间证明世界本无荒谬可言,人们固步自封,妄加指点时才制造出它们。
格芒图,一个北方来的落魄子弟,老子死后被兄长用钱打发出来。寄居在阴暗的公寓里,过着小职员贫乏的生活。他逆来顺受的性格里,却继承了祖父浪漫主义的高傲。在一个雪天,他一言不发的站在前厅里抖下肩膀的雪,上楼,从阁楼取走祖传的书籍和两三件有年头的衣服。先人的照片,古董的座钟,少年时令人激动的音乐片段,孤独与自艾要求他从此不应再踏进这个家门。狭小的居所里,他忍受了五年的劳碌与自卑,只在先辈那些装订古怪的书籍中寻求安稳与激励。他办事认真,从不和人冲突。工作之外却不与任何人来往,每天都尽量迟些去食堂,即使饭菜凉了,他也愿求得一个角落的座位单独进餐。后来他受邀加入一个民主沙龙,原因是他在一份观点中庸的报纸上发表过两篇言辞隐讳利用反讽的写法骗过编辑的政治文章受到沙龙内部温和派的赞同。性格软弱,令他缺少反唇相讥的勇气,在那个沙龙里难以参与,显得格格不入。
一天晚上,他沿着浓雾弥漫的老旧街道走回家。一串串湿漉漉的黑色灯柱上黄色路灯,他看到的一条四处噱摸的老狗和死寂里空荡的脚步声让他心生厌倦。当晚他第一次读到伊萨塔斯《蒙昧录》中的一段,恰到好处的点透了他渴望放弃与漂泊的说不出的隐衷。他不相信几件巧合叠加在一起的小事能起到命运转折点的作用,但两年后他辞去工作,一心一意只想着即将开始的旅行。他已经厌倦了沙龙聚会上的自以为是和像沸水里的气泡毫无价值层出不穷的生活。他坐上火车向南方驶去。
平整的田野,原上落寞的村舍,只有夕阳才能点亮的树林,格芒图盯着窗外,看到宁静也享受到宁静的慰藉。市区退去散开的时刻,他感到时空的脉膊像睡眠中那样变得绵长,近乎消沉。小站凌乱的月台,褪色的墙面和探出头的站员都似曾相识,他知道至多在梦里,但又想这些随意又考究的组合除了能在梦境还能出现在哪里。行程中光线不断变换着形状。他没有选择,不能将眼睛从窗外的景致上移开,偶尔打开窗户,风里都是野地和泥土的气味。月亮上像大理石一样发亮的云层,下面清澈的农庄周围晃动的影子,无一不散发着他向往的孤寂,美妙到了苦涩的地步。他没有目的的坐上南下的火车,时间就驶近了停滞,既不驶近未来也不回到过去。
他在一个小车站下了车。铁路一边的地势陷下去,他的目光跨过小径灌木丛,在一栋灰砖红瓦的别墅旁看到了大海,于是他决定在下一站下车。一个平淡无奇的小镇,但适合他独行的感受。吃过早饭他向海边走去,光着脚在泥灰色的滩涂上走了很长一段。海面和天一样灰秃秃的,让人感觉不快。
湿乎乎带着咸味的海风笼罩着整个镇子,包括食物与人们的谈吐。宽广嬗变的大海填充着他的心灵。他见识了难得一见的海上惊涛骇浪的气魄,也看过明媚的早晨。那些简单愉快的海边静坐是生活中永远只得怀念的时刻,但是心底唤起离开的号角是不可能抗拒的。只有离开才可信,那些奇异的贝壳和各种灵巧的动物让人留恋,可他知道这一切糊涂模糊的幸福需要离开来证明它们的存在。
一年里他像真正的旅行客一样走马观花,饱览异景,双脚却从未停下过。直到不再适合旅行的天气令他大病一场,他才逗留在一个城市。病痛令他苦不堪言,有时甚至期待那痛苦就是死亡即将中止痛苦的预兆,但他还是恢复过来,在一个早晨像正常人一样睡醒睁开眼睛。病房里白茫茫一片,恍若隔世,他想起坐在祖父肩头看小丑表演,想起祖父骑自行车带他去小河里钓鱼。
经历过奔波和劫难之后,他只渴望一份平静的生活。他特地将出院安排在一个早晨,寄希望以此象征重塑生活,然而落脚的这个城市充斥出乎他意料的喧嚣和叫嚷。房东老太太总敲他的门,问他有没有看晚报上的一条新闻;隔壁每晚都大笑不止,笑声钻进他耳朵,令他无处藏身。大街小巷的人群天天都在庆祝某个节日,他被堵在路上,被雀跃的人群裹挟走,很晚才疲惫的倒在床上,五光十色的人群一直跑到他梦里。另一座城市,人们津津乐道难以抑制的情绪,词汇里充满了里程碑、前所未有和震撼这些让人不能小觑的词汇,仿佛历史才刚刚开始。当他一踏出火车站就听到有人在他耳边问,这才是最重要的……那才是最可恶的……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激动的了。很多只手在拉扯他,他回头挣脱却怎么也摆脱不掉。简直是群穷凶极恶之徒,他按住帽子扭身跑上了另一趟列车。他设想的是座古朴的城市,当他看到建筑上的石刻,井然的栅栏围墙,雾色里石路和稀落的行人,他几乎认定这城市已是终点。头一个星期他心情惬意的去看周末晚场电影。片尾打出字幕,观众们集体起立为电影鼓掌,旁边一个人还严肃的向他使眼色表示他们彼此理解。格芒图紧抓着扶手也站了起来,他第一个跑出电影院,随后是那城市。
头脑里的想法愈发简单,他想,我要藏起来。带着这句话,他默默的忍受饥饿、污浊和其它一切不堪忍受的东西,来到了乌玛法,怀揣着一个悲哀的希望,他荒谬的想法可以在一个荒唐的城市里生根发芽。而他的愿望居然实现了。
格芒图可笑的将一篇小说里看来的伎俩拙劣的运用到现实里却出人意料的如作家虚构的那样发生了。谁也看不出阿申克在晚餐上劝说他的时候,他实际是笑着听他讲完的,只是他脸上僵硬的肌肉没有将表情表达出来。他拿到公正后的文件的第一个晚上难以抑制激动,决定先庆祝一个星期,再按部就班的开始他梦寐的生活。看守人从窥窗瞪大眼睛看他手舞足蹈认为这反常的行为是囚徒迟早因囚禁而发疯的预兆,在他一辈子作看守的经验里除了神情忧郁惟命是从的人以外,早晚都会疯掉,令他莫名其妙的是格芒图的预兆竟然来得这么快,就像是已经被关了十年二十年的样子。他很乐意将他的经验之谈汇报给阿申克。如果他发了疯住上多少年也决拿不到钱的,阿申克放下电话,多么可怜的人,他需要的是治疗而不是囚禁,他是签了一份多么糟糕的协议啊。至此他再也没为此事操过心。
时间在漫长里忍耐自己,看守员老谢头在自己永远不会迷路的监狱里提着饭迈上空空作响的悬梯。当初他使了点小钱儿,使阿申克先生的活让他来做。他现在有点后悔了。他已是退休的年龄,这些年只为等飞黄腾达的百万富翁能带给他什么好处,可除了贪得了些书费再没有什么收获,不知道时遇何时能来,他就缩在冷冰硬邦邦的床上等着,听着监狱深处铁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屋内那个死人他半点都不指望了。
格芒图一年时间看完了从阁楼上搬走的祖传书籍。他雄心勃勃,思维敏捷,有时彻夜不眠,从清晨开始演讲,可以听得出他身兼两派互不相让,傍晚时似乎才分出胜负,第二天一大早又接着开始。阿申克隔三岔五打电话来询问情况,问寒问暖,令老谢头颇为感动。他坐在办公室里活家里的书房,为工作操心发愁的间隙,想起那可怜的自缚前程的人,有时会打电话过去问问,但囚徒的生活缺乏吸引人之处,他的事业又蒸蒸日上,两年后看守员手边的电话每年只会在新年前响一次。
阿申克发达了父亲创办的银行,它因为当初说服人们相信将从乌玛法赚得的钱留在本地能获得更大的收益而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金融机构;他的婚姻帮助他出入各种高层的宴会,他在杯盏间不失幽默的直言不讳为他同时赢得赞赏和嫉恨。妻子为一句可能招致灾祸的话常在回家的车上与他争吵不休,却从不反对他在社会活动不点名指姓的挖苦当局,这一点也令他在年轻人偏激的沙龙中越坐越稳。他常在夜深人静的时醒来,披上睡衣在宅邸里漫步一周,举着蜡烛从二楼走到一楼。先人的画像照片用蜡烛照来面目可怖,他在画像前惶惶而立,感到对命运莫测不安。轻薄的历史总善于拨弄是非,帕索蒂尔·阿申克战争中执掌半国的军队却死在一个买通了的炊事员手里。他注视着那幅死后补画的肖像希望命运的意外要不尽早,要不就永不到来。
格芒图抚着琴键,音乐已不像初进牢狱时那般热情如火。音乐有时在憋闷的午后,有时在深更半夜,单调冗长的让外屋的老谢头不能合眼。一段时间格芒图茶饭不思,神神道道,在纸上写字隔不久又把纸撕掉。有时又像穷途末路的关在笼里转悠不停的动物。不久,他开始令人应接不暇的开起书单,要的尽是哲学、神话、人类学、地理历史,以及好几门语言的辅导书。老谢头气喘吁吁的把成捆的书抱进门,从送饭的窗口几本几本的塞进去。“您要这么多书看得完吗。”他歇了歇喘口气,“屋子都填满了,您连走动的地儿都没有了。”格芒图一语不发。老谢头看到他跪在地上正抱着一本新书读起来,临了又开了份书单,递了出来。“您简直是中邪了,疯了,这是要累死我呀。”外屋的铁门砰的一声关上。
狭小改变的不仅是空间,时间流进囚室也随之改变形状。从窗口倾泻进屋的日光或月光的肢体对于时间只是个有名无实的隐喻。格芒图只感到无始无终,好似一根线、一句长长的念白和一个低沉的无旋律和节奏的曲子。夕阳的辉幕和夜晚点起的灯仅是时间的幻觉,或说是那些看不见的隐身术士身上披的斗篷与脖子上的项链,而真实的时间只在他翻开的那也书里,由文字和他的幻想与思虑浇铸而成。他可笑的想到在外面人们以为把握的时间可能连时间的影子都算不上,因为掌管时间的神祠不会将把柄留给亵渎他的人。格芒图沉浸在书里,就像实泡在水里,一连几天不上岸,梦帮助他打通睡眠,而他坐着也能安睡。那些无力的夜晚,他走在最遥远无人拯救的沙漠,历尽干渴和在干渴中迷失自己的恐惧,红色的月亮难以容忍近乎抽象的嘲弄;他与古代圣贤对话,两人各自坐在山巅崖壁的两端,心照不宣一语不发,交流只在心底像流水默默进行。他感觉两人都像在与上帝交谈。他对四壁视而不见,看到的是战场的残酷与荒谬,刀光剑影的对决中并不是人们所认为充满悲壮和勇气,相反到处都是但求一死的胆小鬼,为死亡的快感挑拨得疯掉的人。
书籍不断增添着他想像的负担。他认为历朝历代的知识皆为谬误与偏见,他心血来潮望在斗室之中对世界加以澄清;如果说阐述万事万物需要有神明的眼界,那么再没有比徒有四壁的石室更接近神明的居所的了。他为此废寝忘食,苦心孤诣。老谢头看他奋笔疾书,过两天又像一个懒汉在床上发呆,神情恍惚的在书堆中举步抽步,走起来像个石像。时已至冬天,雪花从凹窗中飘进来,格芒图也只穿单衣,冷得不得了了他就将被子披上。窥窗后面老谢头两手插在袖管里,时不时跺跺脚。格芒图差不多与尘土混成一片,只有他常趴的桌子中央和没有被书占去的半拉床还像有人住的模样,而钢琴已经被埋起来了。
老谢头老了,头发只剩一点儿黑。棉袄破了露着棉花。他那个丑婆娘一到冬天就死了,现在他住家和住监狱没什么两样。老婆入土那天,他只雇了一个人挖土,神父说天冷而且快黑了要尽快下葬,他就和那个雇工一块儿刨。冬天的土像石头一样硬。神父冷得捱不住,裹着袍子先回去了,告诉两个人刨坑的人如果他们挖完天还没全黑就去叫他。神父念祷文的时候红霞浓得不行,枯草的影子在风里颤抖得格外厉害。坟边只有三个人,老谢头摘了帽子两眼盯着脚前刚堆好的土,那雇工站不踏实,在神父面前显得很尴尬。回家的路上老谢头撞上位迟到的亲戚(也许根本没打算来),请他去喝了杯酒,这事就算是了了。他现在想着也就这两天阿申克该打电话过来,起码炉子钱该要来。监狱早就说这事儿别找他们,守着两百万却还伸手向他们要钱,他们每次都讥讽他一番。监狱里的人背着老谢头都说他唯唯诺诺是条软骨头。这话说得不公正,要说良心他起码从未对人献过媚,那些贿赂与贪图小利的事,他都是按衙门里心照不宣的规矩在做。他只是自甘卑微,对谁都恭恭敬敬。巴结人不是他的所作所为,非要他做他也难以启齿。他从未给阿申克去过电话,虽然阿申克从来都客气谦逊,从不把他看成一辈子没出息的小狱官,但是为了某种害怕,他从未主动打过。
这一年过了新年电话也没响过,老谢头想了想,还是要等下去啊,好在再过一个月就是春天了,一个月怎么也说不上长吗。他从家里多拿了一床被子,在太阳下晒了晒,晚上裹起来美滋滋的。
阿申克那年忙于竞选,整日殚精竭虑,冥思苦想,脾气暴躁,发怒后才能平静些。但来年开春的市长竞选中他还是败下阵来。之前有人忠告,他这样的社会活动家和慈善家只有利于代表反对派,要爬上顶峰总会欠些火候,当初他踌躇满志,这话没往心里去。随后失败毁了他的睡眠。下人凑到厨房里都讲他脾气坏得像头驴子。一天小儿子因顽皮挨了他一下,他母亲倚在门边冷冷的说如果他再动一下,她和儿子就不在这个家里住了。一家之长的威严和她明显挑衅的口气不容他选择。第二天妻子抱着儿子被人扶上开往娘家的客轮,随行的佣人提着硕大的箱子跟在后面。阿申克知道她此去就不会回来了。她那边有祖传的地产,大儿子就读在那里的大学,箱子也不是刚收拾好的,一切早已按部就班的安排妥当,所以他没觉得遗憾,而只感失落。他解雇了大半佣人,让人围着转是女人的爱好。宽大的阳台只剩他一个人,月光携着晚祷的钟声,宅邸后面的桦木林疏密错落,空气里带着咸味,挂灯在诱惑一只蛾子,杯里的冰块在响。他体会着从未体会过的清静……过去仿佛乌烟瘴气的噩梦,他像个乞丐或一条狗在胡乱的讨要,还不知道讨来的是什么就被不知饱的谓吞掉。他年尽五十,觉得该像上年纪的人知天命。他为他的银行和慈善基金燃起单纯的激情。他没有其它的牵挂了。
乌玛法的光辉岁月开始隐没在累积着疲惫不安的人们的眼神里,像所以城市一样最后主宰乌玛法的是那股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玩世不恭劲儿。先哲说过人应该和激情共同消隐,城市也应该与它的辉煌岁月一同化为废墟,格芒图的结论塞在他乱麻般的头脑里没有用武之地。城市还是在酒馆、妓院联袂的臂弯里弯了脊背,稀里糊涂倒下去再没有清醒过来。阿申克银行里挂的宣传词直到成为一句笑谈才从墙上摘下,和其它银行一道做起证券外汇等投机生意。暴富的人依然有增无减,但冒险的买卖需要沉着冷静来应付,在偶尔值得纪念的胜利背后,阿申克的激情和对既有失败不能等闲视之的脾气,使公司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阿申克的慈善基金会致力于救济穷人,然而如今很难分清无家可归者与醉到街头者,钱放到他们手里都是一样的热泪盈眶;警察经常把他们的钱搜走,等晚上脱下制服,又和他们一起躺在街头。政府最后下通知警告:如果慈善会再胡乱发放救济金就按贿赂处置。官方的勒令多此一举,慈善会很快因资金短缺而难以维济。工作人员无可事事,继续习惯性的在大街上闲逛,并难以预料的成为一种风气,毫无道理的被越来越多的人效仿。格芒图发了疯,只不过为这世道添上了一份无足轻重无处觉察的混乱。
在囚室里忍辱负重,但最后格芒图还是不得不放弃了澄清世界的想法,他将其归咎于再也忍受不了那些明显在自取其辱的结论。出于尊严和恼怒,他指出世界其实只是个偏颇无礼的旮旯。他后悔冒出这个想法,后悔还用一句明确无误的话来标记它,因为那个形象总令他不情愿的和自己的居室联想在一起。他想用反驳来消除焦虑,但一个想法一句话从脑海里捞出来就再也不可能再把它扔回去,他最后明白了这个道理。
虽然囚室的灰暗、艰苦的阅读和岁月无可挽回的损伤了他的视力,但他完全靠书籍填充的时光必须靠书来维系。为此老谢头累弯了腰,他已是风烛残年,同样承担着岁月的重担。他不无怨言的出出进进张罗着奇奇怪怪厚而不实的书时,感觉像在喂一个孩子。格芒图头发灰白蓬乱,一声不吭,只有潦草的字迹,但他还是仿佛看到老伴过去拉扯孩子的情景。格芒图看的书转向宗教、玄学,世界各地的不知是杜撰还是确有其事的迷信与神秘事件,种种异端邪说,真伪对格芒图并不重要,他分不清那些战乱起事用意何在,那些骗局和装神弄鬼的把戏完美的说词和表演让他分辨是非的能力变得六神无主,他变得什么都信,结果也就没了信不信这一说。在没头没脑的阅读中,有时他有种微妙的不解与虔诚的感动,目光迷蒙,盯着墙发呆,他所有通晓的事情都在头脑中颤动发亮,他稀里糊涂的说出一句,天使与魔鬼在一个花园里穿开裆裤长大。
这些莫名其妙的书,有些要从图书馆地下室的灰堆里刨出来,有些则要向那些人不露脸的神秘教会讨要。老谢头有时还要受人嘲笑,因为他报的书名只是个笑话。老谢头觉得老得干不下去了,不等过冬,秋天时就打算退了。虽然新装的炉子刚用了一个冬天,但冬天的寒冷无处不在。他腿脚也不灵便了。临走他向格芒图告别时心情复杂。门上的窥窗不知时受冻还是锈住了,他只好隔着铁门说话。
先生,我要走啦。跟您说一声儿。您以后可要照顾好自己,天冷了多穿点。望您能长寿。
接替老谢头的人继续为格芒图打理书上的需求,可尽是粗心大意、疏忽百出的搞错书名,但像妇科医书和发动机修理(它们和一些外文书名相近)这样的书格芒图也照看不误。有一天那人找上司说内间屋里的人不用我管了,他已经半年没向我要过书了,以后管送饭就行了。但他和上司在饭一天送几顿上产生了分歧,他说应该像其它犯人一样每天一顿,而上司却说起码要两顿。传统上讲能住进那间囚室的人都不一般,他说咱们不要惹麻烦,此事总之别怠慢了。
囚居于斗室之中,格芒图感受不到时过境迁撒下的陌生与无助。在狭小的空间里时间只能周而复始,把深色的石壁,床上的铁栅,还有桌子椅子,满屋的书里每一页纸张冲刷成最容易经受住时间的模样,就像砾石变得光滑椭圆以经受流水的磨砺。格芒图想像不出自己容貌的改变,在他引以为镜的书本里容貌显得抽象枯燥,他为此不愿多想。时间在他那里是一个名词,诗的名字,小说隐匿的叙事者,靠簇拥的修辞和考证而存在。即使上帝通过一道神喻通告他已被时间宣判为无形,他也会嗤之以鼻。当初那个两百万的赌注让他躲到一个苦行主义贪图钱财的形象后面,如今用以遮掩的形象也遭遗忘,弃而不用,他和外界断绝了最后的联系。这事即使他不可知晓,也是在他渴望之中。这双重牢狱里,多年来他一直自傲的想到这里帮助他杜绝了世俗的干扰,杜绝了新闻报纸,杜绝了奇闻异事,还有各种争斗不休,只要炮弹不在他的墙上开出一个洞,忽略一两场战争也不是难事。是啊,外面还有什么呢。他毫不羡慕,蔑视他们滥用神赐的感情,正在用自由绑住自己献给魔鬼。
然而对别人命运的评说总带着对自身命运的预言。一天半夜,他为睡觉腾地儿时随手翻开一本书读了几页。一百年前的评论家曾用荒诞绝伦几个字对此书加以评论。他不假思索,看得昏昏沉沉,只记下一句话,“……陌生人无知的就像落入荒野的种子。还有什么不在其中,我们每日早起朝拜。上帝也是会厌烦的,早晚把人打入深井,不让……”,在他的印象里这些文字因困倦、疏忽和话语的荒谬被他看串了行,留下的只有“陌生人、荒野、每日和深井”这几个词前前后后的拼凑。他梦里看到过去旅行中看到的东西,可天很压抑只中间的一块晴着。辗转中他也想到这多年未见的梦和睡前那几页书不无关系。于是他在梦里坐起,找出那本书翻开继续来读,字迹清楚得令他愕然,书中未指名道姓,但他知道是在说他。他忍受了那些辛辣讽刺的批判,但不能容忍书中说他身处牢狱还能孜孜不倦,努力治学,博览群书,可为后世之楷模的评语。愤怒和羞辱袭来得像鞭子一样。他疯狂的翻那本书却找不到封面和扉页,但最后几页里用小字书写的版本说明上,他看到印刷的年份超出了他的世纪。
谁也不知道他是先在梦里疯掉,还是从梦里挣扎出来后,还是那本梦到的书站在书架上被人注视背脊的时候。合理的怀疑还有说他并不是疯了,而是悟道后超脱了;失忆也是种合理的解释,记忆因分不清先后而崩塌了;还有从病理学的角度入手,推测他可能过早迎来了自己的老年痴呆期。猜测需依靠根据,事实却并非如此。格芒图疯了更可以解释为毫无道理。书被踩在他脚下,他迎窗而立注视月亮,接着又看拂晓;他在满地碎纸上跑来跑去,将抛书当娱乐;有时他兴奋的敲打铁门胡乱的喊叫,可他那跟枯草打成捆一样的身体造不出任何动静,塞上棉花似的喉咙喊不出半个可以铿锵作声的字。每天送饭的小工一直纳闷为什么头儿会让他往那个无人的内间送饭,每天还要多送一次。经常将饭抽出来的时候饭菜在盘里纹封未动,要不就像是被耗子什么咬过似的啃下去个边。
一年冬天迫近新年阿申克来到监狱并走进那间屋子的时候,监狱里的人都有点吃惊,暗自念叨原来那内间的犯人与阿申克有牵连。人人都冲他笑,但也都敬而远之,仿佛有股阴气让人不敢靠近。阿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的走上悬梯,低着头,看得出脸色苍白。媒体尽到了自己的职责,谁都知道阿申克的银行去年破了产。
湿冷的房间让阿申克打了个寒战,他用拐杖动了动炉子居然打着了。铁门上的窥窗他拉不开,只好敲了敲门。
格芒图。格芒图,我是阿申克。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现在怎么样。
两边都是沉默。
我这几年过得糟透了。总之是糟透了。不知你过得怎么样。里面没有动静他,他只好自己继续说。
我现在是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了,无牵无挂,也没人会惦记我。身边就是几个老奴。他转了下头瞅了眼门有没有关紧。
我知道时间已经过了,您赢了。可您不要怪我,我想求您不要出来。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什么也不能给你了。如果要,唉,那我只有把我这把老骨头搭上了。估计您也不要。咱们都一把年纪了,还要啥奔头呢。我现在就等着入土了。
屋里一直没有动静,他也不愿再让这些话出口。熄了炉子,拄拐杖默默的走了。
然而阿申克和格芒图之间被时间掩埋的秘密却不胫而走,协议的副本被人翻了出来,过去报纸上的报导被整理成册作为呈堂证供。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法官问他。阿申克不说话,知道自己完了。
当人撬开铁门,说把可怜的囚犯放出来,格芒图的眼神却直勾勾的盯着他们差点吓趴下两位。屋里的霉味臭味不能容忍。人们驾着不会走路的格芒图,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打抱不平,格芒图在他们的手里像具干尸,只知道盯着东西看。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格芒图通过了精神评估鉴定,在那间令正常人都心寒的空荡房间里,面对着冷酷的医生,格芒图只动了动喉头,报告上就盖了红戳,并将一切解释为由于长期幽居而暂时散失了交流能力。
阿申克被指控的违毁协议的罪名成立,最终判决的时候又加了几条莫名其妙的罪状。人们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秋后算帐,有人说是落井下石。阿申克听到判决的时候很平静,面无表情,后面旁听席起立弄得椅子齐鸣的动静倒让他紧张。他被送进监狱,穿上囚服,走出一条过道的时候望了望黑黝黝阴影上的天,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将死在这高墙之内。
格芒图得到了阿申克的宅院作为补偿。一位不知哪里来的律师(也许是公派)为他撰写文书,还起草了份遗嘱,就差指定遗产继承人了。律师为他摆了一桌子的名卡,还有些卡片上写着市政府、慈善会和教会等机构。格芒图下意识的扒拉了一张,上面写着阿申克。律师摇摇头,把那张抽走,塞给一个人并骂了两句。整个下午一群见证人公证人看格芒图逐个摆弄桌上的东西都快疯了。当一张卡片从桌上掉下来时,走来走去的律师立刻冲上去把它拾了起来,宣布就是他了。没人表示反对。那卡片上写着老谢头的名字。
这一选择几乎立刻就发挥了效力。人们把格芒图送到他新家,他从前门进去,又从后门出去,直走进桦树林里,从此杳无踪迹。当人们去找老谢头,他正在埋他老婆的小山上刨自己的坑,每天挖一会儿,就要完成了。傍晚天气闷热,西边的颜色有点晚霞的意思,云从远处海平面生起,深深浅浅的笼罩着。天很快暗了。歇差不多,老谢头准备回去。一串灯影在他眼里就像昏黄的花一样在路上开着,越飘越近。啊——原来接人的队伍就是这样的……他想不如走了算了。他躺到坑里,双手叠放在胸口,合上眼睛,默念祷文。听到脚步声近了,吐出最后一口气,想像头脑中无尽的黑暗就是在迎接死亡的来到。他感觉悬了起来,那种轻盈的美妙让他万分激动;睁开眼睛,两张脸证借着灯火噱摸他,有人在他背上掸土,还有人在围着他打转。老谢头哑口无言,心里难受,随后被告知他收获了一份遗产。他一直搞不清那座宅邸如何转到他的手里,别人向他解释,他听懂了细节却还是感到被整件事埋在鼓里。他没去见过阿申克,占了他的房子,他觉得是趁机占了人家的便宜。他安慰自己就是在为阿申克看房子,看到哪天算哪天。每天就是跟宅子里唯一的老仆人在厨房里一块儿打牌聊天。
每个新进监狱的犯人都像阿申克那样经历过痛苦绝望,对枯燥的反胃和受人欺负。第一次站在格芒图刚腾出来的屋里时,他只觉命运弄人,老泪纵横。不过很快他在一次抗议狱方只提供冷饭的活动中凭口才和过去的见识赢得了尊重,尽管他为此被打掉两颗牙齿,但从此那些彪形大汉不再难为他这个老头子。他吃饭也学着粗俗,说话故意大大咧咧,面对挑衅绝不后腿,于是没过多久他就成了狱里很吃得开的人物。看着满屋子的书,他认为能老死在故纸堆里也不是一件憾事。他翻开书看到格芒图留在书页边角潦草的字迹,“尊严是该死的壳,一本正经的扳着脸”。当初打那个赌对他终究是个错误,他想,不然他是肯定可以建立一番事业的。
关于消失后格芒图的消息都来自道听途说,然而传说屈从于人们的意志,对格芒图我们无法接近。我将一些片段拼凑起来,仅表示我们对猜测的乐趣,何况对了解留意过格芒图的人而言,都会有种说不出的看法,格芒图身上没有事实可言。他搭过农夫的马车,躺在干草看路上的石子;他挨过鞭子,抱头缩在地上像孩子一样求饶;他穿得像个乞丐穿过城镇不理施舍,却在最贫穷的农户门前跪下讨口饭吃。也许我们可以说他喜欢海浪,但在田埂树林里他也一样留连忘返,也许喜爱一词只是我们为他杜撰的,他不会理解。他一视同仁,不管是岩石、阳光、篱笆或是一扇门,亦或把他的痛苦与喜悦也算进去,对他而言都没什么分别。一天下午,他在间空荡荡的酒铺里抚着窗台上的一只睡着的猫,体会到永恒、温暖和死亡……作为一位匠人我没有更好的方法,只能把他限制在一个场景之内,我知道这无济于事。格芒图无处不在,难以描述,体会对他毫无必要,他就是体会。我之所以这么写是在为一个模糊的形象糊上泥巴,好让他看起来像个存在过的人。由此我体会到记录的人和被记录人之间隐含的仇视(忘记是谁说的):一方面想呈现,另一方面故意躲藏,而且是借后人的笔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