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徐皓锋先生不仅会拍电影,而且他还会写小说,在他成名作《倭寇的踪迹》之前,他写过两本关于武林的传记,一本叫《消逝的武林》,一本叫《武林琴声》,这两本书写得都是形意拳门人的故事。
其中《武林琴声》中说了一个桥段,形意门中的大师尚云祥和人比拼器械,使用的是一种有3米长的大杆,由整颗树苗齐整而成,对手刚拿着大杆一刺,尚云祥就一抵,一震,把他的劲道震开来去,然后自己的杆子一落,正压在那人肩上。
练武人的腰马合一,浑身劲力提于双肩,肩头受制,一身劲力皆散。
那人一招之际,已被杀的败势无挽,高手过招,其实没有镜头中那么多花样,胜负往往在瞬息之间,一闪之内,生死已决,这里面不仅考的是功夫劲力,还考人的眼力和算计。
那人一招之内落败,是因为尚云样功力过人,也是他算计精微,一招使出时,对手的进退趋步都已经在胸中算了一遍,他只需按思路打去,对手无论如何变化,都会落入他攻击之内。
书里说,尚云祥用杆子压住那人肩头,压得那人大汗淋漓,只得服软认输,其实尚云祥已经容让他许多了,如果真是性命相搏,一杆子就可以在他胸上开个明眼窟窿。
大家较量,是拼功力,不是拼技巧,聪明人爱取巧,喜欢抽冷子下手,打人冷不防,这是高手不屑为的,而且聪明人往往不肯下苦工,聪明的功夫又终会败在真正有实力的大家手下。
以拙胜巧,以实击虚,不仅胜人,还要服人,如担泰山而压鸡卵,赢到无可指摘处,这才大宗师的气度,这似乎也是徐导秉持的人生真理。
故而他的电影无一例外,下都是苦功夫,用的都是蠢办法,仿若不让人五体投地的满足,而不能罢休。
徐导真是个至诚而愚蠢的人。
这样的人居然搞起艺术来,这世道难道要变好了?
一.佛狸祠下神鸦社鼓
《倭寇的踪迹》故事的历史背景有点模糊,按片中的设定,似乎是明朝万历年中期。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倭寇的踪迹,其实片子里没有一个倭寇,倭寇早已尽绝。抗倭的戚继光和俞大猷也已经死了。
本片的开头就是一位绝顶高手上山归隐,他没对这个江湖,已经没有什么期待了。
整部片子使用一种深沉灰暗的色调,有意衬托这个无可争锋,无处发力的时代。
那位高手秋佟月(于承惠饰)用瓢喝完了水,就上山了,如果不出意外,他可能再也不会出山,再也不会生气跟人动拳头。
寂寞的武林,可谓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千古江山无觅孙仲谋处——
不过形势很快就起了变化。
某年某月某日,两个倭寇闯进了山下霜叶城中的四大门。
四大门是四大门派也是四大家族的意思,中国传统中凡是称双不称单,八大宗,六大派,四大门,都是虚拟而来说故事用的俗套,不必细究。
而徐导《武林琴声》中却专门指出,武林中人忌双喜单,彼此送礼物,一般都送三份,因为练武要讲求一心一意,逢双就是有二心,也就有异心,这是个大忌讳。
两个倭寇闯入四大门,似乎开场就表明这是个心猿意马,忧馋忌惮的故事。
这两倭寇一个是宋佳扮演的梁痕录,一个是姚未平扮演的左偏使。
他们用的兵器是一种直刃切刀,长五尺,没有弧度,可以双手交握,形制似于唐刀,片中描述其为戚继光为抵御倭寇而改制而成的“戚家刀。”
这种刀比倭刀长,刀尖一段开刃,刀身并不开刃,近身可以换手把住刀身,改用短刃揉刺。
而其实戚家刀直承汉代的环首,隋唐的如仪刀,是戚继光将日本刀与中国的长刀结合创出的刀形,他并将中国枪法、刀法与日本刀法结合,创造出了《辛酉刀法》。
这种刀长五尺,刀身修长,兼有刀、枪两种兵器的特点,并可单、双手交换使用,这样便于发挥腰背整体力量。临敌运用时,辗转连击、疾速凌历、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势如破竹,杀伤威力极大。
因为它因其刀身修长形似禾苗,在民国时期定名为苗刀。
苗刀是有弧度的一种刀,虽然弧度比日本的“太刀”要低一些,可是跟戏里直刃的“戚家刀”还是完全不同。
戏里的“戚家刀改型”的样子,就是直刃唐刀的样子,一段不开刃,可以手握猿刺,是合理性的发挥了。
这种兵器是徐导精心虚构的。
这种虚构的冷兵器十分厉害,两名“倭寇”杀入四大门,连过四关,所向披靡。
相对于电影明确阐述“戚家刀”而言,四大门派使用的武器似乎什么特色,后生小子出阵,用的是一种长柄的大刀,刀身有月形的弧度,这种刀是明代军制中标配武器,名字叫“掩月刀”。
这种刀从汉代的“斩马刀”发展而来,刀身沉重,造价昂贵,主要用于马战之时,借马力冲阵,劈斩敌人。
和倭寇对战,是在城市中交锋,以步战为主,步兵绝对不可能使用这么沉重兵刃,《纪效新书》中记载过戚继光临阵时的烦恼“倭喜跃,一迸足则丈余,刀长五尺,则丈五尺矣。我兵短器难接,长器不捷,遭之身多两断。”
长柄对倭刀,毫无胜算。
何况四大门弟子拿的是马战用的掩月刀,而对手是比倭刀更胜一筹的“戚家刀改”?
一败涂地之际,四大门的元老之首“希老”只得亲身出阵。
他出手对付“戚家刀”的武器是五石弓和白羽箭。
古代计算弓的强度,是在弓弦上悬重物,弓弦能悬住的东西越重,弓就越强。在唐宋时,一石的重量大约是30——60千克不等,能悬一石之弓已是强弓,也是宋代战阵弓箭手的标配。
希老用的弓有五石,开弓两臂之力就在80公斤以上,这相当于一个轻量级举重运动员练习挺举时的重量。
这样的弓射出的箭,射程可以有一百五十步,力可穿透铜件衔缀的锁子甲,可轻易贯穿人的额骨,这是冷兵器时代最为可怕的大杀器。
古代人使用兵器,以距离为标准,长者较力,短者弄险,相生相克,可是凡事都有极限,如果兵器的有效距离长到一定程度,那就大不一样。
宋代一石弓手可射一百步,一息可发三箭,他打任何步战冷兵器,无异于手枪。
所以说各种武侠故事里,什么倚天剑,屠龙刀,霸王枪,都是没用的,可以远距离的杀伤的弓箭才是武林至尊。
宋代时,在兵器配置及军训队列上,“诸路禁军近法以十分为率,二分习弓,六分习弩,余二‘分习枪、牌”。可见在古代战场上,弓弩也是无可争议的主宰者。
宋朝的武力标准也以射为先筹,比如传说岳飞可以开三百斤的弓,七石的弩,弓弦落处,力可穿山。
射箭的技巧要求很高,远在“牌”“枪”兵器之上,所以宋朝时练兵都先教习箭,天赋不行,学的差的,才去充当刀手,枪手,和牌手。
希老拿出看家的精锐的,也就是五张弓。
五张弓,五个人,五人即一伍,是冷兵器战阵中最基本的单元,希老以军阵对“倭寇”只形,以弓箭对短刃,当然胜券在握。
败阵之下,一名“倭寇”左偏使(姚未平饰)当场被擒,另一名“倭寇”梁痕录(宋佳饰)亡命而去。
四大门于是大造声势,说四叶城中进了倭寇,令弟子配合海防官兵,满城搜罗。
他们真是倭寇吗?
呵呵,《明史·日本传》记载:“(嘉靖三十二年)五月复合新倭,突犯嘉兴,至王江泾,乃为经击斩千九百余级,余奔柘林。其他倭复掠苏州境,延及江阴、无锡,出入太湖。大抵真倭十之三,从倭者十之七。
在倭寇全盛时代,流窜嘉兴,苏州,无锡,江阴一带的倭寇有七成都是追随“真倭”的中国流寇而已,倭寇的主要头目,五峰船主王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嘉靖至隆庆年间,大股倭寇被戚继光和俞大猷连番打击,已经不成气候。万历八年俞大猷去世,万历十年戚继光去世,《倭寇的踪迹》时代应在万历十年之后,朝鲜“壬辰倭乱”之前,这时倭寇已趋澌灭,大陆沿海一带至多有个把流寇,哪里会有一只真倭?
“左偏使”和“梁痕录”手中的“倭刀”其实是戚家刀,他们不仅不是倭寇,反而是倭寇的克星——戚家军的遗卒。
英雄戚继光已死,戚家军也已零星凋散,两名遗卒不愿意“戚家刀”和“辛酉刀法”失传于世,于是希望以打过四大门四关的方式,在江湖上开宗立派。
这真是俗套之极的故事。
明知是假倭,还要全力捕杀,这是为啥?希老解释有点意思:
天下太平,不与小儿相戏,复有何趣?
希老是佟秋月的师弟,他师哥上山归隐,他留在山下,打理门户琐事,他也是佛狸祠上的香火受主,面对神鸦社鼓,也是一片索寞。
他一时兴起,游戏小儿,结果乱子起得超出了他预料。
他的师哥在山上听到了动静,居然要下山来了!
故事精彩了——
二.念念如响不绝耳
16年底在北京见大司马时,他陪我去国家大剧院看戏,还跟我说了一个概念:“旧时候老艺人唱戏,唱到老,嗓子跟不上,常常需要倒仓。”
倒仓就是把原来的东西毁掉重建,老艺人嗓子不好了,可是艺术功底已经纯青,先天的嗓子就算唱毁了,还可以从倒仓处重新建筑,唱出别样的味道。
马派,谭派,麒派,都是从绝处唱出了更精湛的水准。
徐皓锋的《武林琴声》中说,人的武功练到绝处,功夫可以跟上年龄,即使七八十岁,对付年轻人,也可以拨来弄去如使小儿。
可是如果火候不足,或是天份不够,年龄就会追上功夫,加之不服老,容易栽在后生少壮手里。
佟秋月上山没想过要下山,他在山上住了十年,未曾和人交手,他原来未曾一败,十年中更未曾一败。
古龙的《风云第一刀》中说,有些人功夫练到极处,一时没有对手,于是慢慢生出一种恐惧。就是开始害怕自己失败,害怕自己的功夫退步。
于是他们往往避世隐居,不轻易出手,也因为如此,他们原来可以做到的事,反而渐渐不能做了。
佟秋月属于哪一类的高手?他是年纪追上了功夫,还是功夫追上了年纪。
他下山之前突发奇想,居然用墨染了胡须,试图使自己看上去年轻五岁。他似乎是表明至少五年前,他还有击败一切人的自信。
现在就不晓得了。
他不太确定自己的状态,可还是下山了。因为没有敌手的寂寞,会使他退步得更快。
可惜他看不到金庸的书,否则他一定会喜欢一个牛逼哄哄名字——独孤求败。
寂寞比失败更为可怕,所以秋佟月又下凡尘,走进了一个局中。
此时四大门已经将“倭寇”(梁痕录)困进了码头的一条花船中。
花船就是狎妓喝酒的船,船在水中走,人在船厢里和女人快活,为了不让岸上的人瞧科,船厢门口落着一道很厚布帘。
“倭寇”就藏身在船厢中,刻意从布帘内探出一截杆子头。
之前提到,片中的戚家刀是虚构的,这种刀直刃如棍,合在刀鞘之中,就是一根七尺的长杆。
戚继光的《辛酉刀法》是将长刀和枪术的使用合为一身,因为戚继光看出倭人双手握刀运用,窥破了倭刀术的由来。
戚继光认为倭刀之术源自棍法。
棍为百兵之祖,是枪的前身,倭人练得刀术,却失了棍法,戚继光以棍术练刀,由倭刀发源之处破径,故无往不利,大败倭刀。
而俞大猷视棍为长剑,留下一部讲述棍法种种技艺的书《剑经》。
他后来去少林观寺僧棍法,大失所望,认为少林棍法已经失去了真传,他以军阵所用的三路棍法遍败少林群僧,少林僧人钦服之余选派两名少年弟子跟随俞大猷学棍,这才将少林棍法再次中兴。
“倭寇”藏在船厢之中,只用杆头挑开一截布帘,他看不见厢外的情景,厢外的人也看不见他,船厢和外界成为了一对双盲的空间。
可是四大门的弟子的兵刃只要碰到杆头,杆头只一撩,一响声起,人就被打倒。
一夜之间已经有二十几名弟子被打败,次次一都是一触即倒,百计难解,防不胜防。
秋冬月看见这个情景,抽身就走。
他发现这条船很窄,船头只能站两个人,四大门不能一拥而上,轮流上人又被一一击破,四大门的元老看不见倭寇的身形运用,窥不出虚实,也不敢亲易出手。
这是个窘迫的局面。
四大门看似困住了倭寇,其实倭寇以一条花船为阵,反陷四大门于彀中。
古代战场最见实力的是野战,那是明刀明枪的来往,有一份力见一份力,这是真正以自身的势利相争。
可是如果势利不够雄厚,当然要巧法设计,借地利之势而为。清朝曾国藩以纪效新书为蓝本,练湘军镇压太平军时,总结了军阵攻守时的要诀。
“凭壕对击,坚忍不出,最为合法。凡扑人之墙,扑人之壕,扑者客也,应者主也。我若越壕而应之,则是反主为客,所谓致于人者也。我不越境,则我常为主,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也。”
建壕设堑,固军结阵,诱使得敌人来攻击,目的是使自己为主动,陷敌人为被动,所谓使己为主,使敌为客,主人严阵以待,好自弄暇,客人却要费力攻坚克难,赢亏之算不言自明。
战场对阵要以借地利之势陷敌人于被动,武林中对决比拼也是一个道理。
抢占主场,诱敌陷入客场,是胜敌之先机。
徐皓锋的《武林琴声》中说过一个故事,形意拳传人韩瑜,被人引到家中坐客,走到客厅的空地,他陡然发现已陷局中。
这一家虽然是普通人家的摆设,实则有布局。客厅的空间是刻意留出来的。其他的杂物看似随意的堆放,其实是让其他空地不能用,只能来这里。
那人还有意诱使韩瑜站位。他先站好,韩瑜只能站在他对面,身后就是一条长沙发,腿一退就会碰到,沙发两米宽范围里,左右躲闪都受限。
简单沙发都可以让武功打折,这是武林中主客场之势的运用。
韩瑜迅速走开,换到另一边的空地。那里虽然有杂物,可是却已反客为主,让主人优势尽失。
那人一见,连手都不搭了,客客气气送韩瑜出门。
借用地利,巧布局势,制于人而不受制于人,战场武林的做法都是一样的。
花船之设有如战阵,伏兵于内不见虚实,引四大门弟子来扑,于是这一阵开始就被“倭寇”占居主位,弟子无论多少都受制于客场难以发挥。
而“倭寇”在厢中杆子盲打的技巧,更让秋佟月疑惑。
武林中高手过招,讲究先发制人,别人身形一动你已制住了他的要害,这是成败的关键。
而你动他也动,谁能先发完全看反应。
“倭寇”藏在船舱中,被布帘所阻隔,他能次次先发制人,当然不是靠眼力。
要诀就是兵器碰击杆子那一响。
棍是大道之简的武器,俞大猷在《剑经》中说:“不外乎“后人发先人至”一句,不外乎“不打他先一下,只是打他第二一下”。”
“千言万语,总是哄他旧力过去,新力未发而乘之。
响而后进,进而后响,分别明白,可以语技矣!”
“倭寇”藏在舱中,四大门弟子无法贸然进袭,只好先拨弄他露在门帘外的杆头以判断他的占位。
兵器触动杆头,一响,这就是第一击。
“倭寇”听得一响,立刻杆头上撩,四大门弟子旧力过去,新力未发,杆子恰恰从空挡挑中肩头,于是人应声而倒。
这就是打他第二,不打他第一,以响而进的棍法要诀——
如响。
能懂的伏兵埋阵之道,又参透了俞大猷军中棍法秘诀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秋佟月心里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跟四大门的同袍们商量了一会,终究还是转身走向了花船。
他问了一句:“我这胡子是不是黑得过分了?!”
一个垂垂老矣的英雄下山,勉强抖擞精神,是为了证明自己尚有一战之威,此时同门耸动,众目睽睽,他哪里还有抽身退步的余地呢?
真倭假倭戚家遗卒只能杀他几个了!
否则胸中这份怅然何以了解?!
三.空山怅然何以塞
秋佟月下山时已经七十五岁,他念念不忘的是他天下第一名号,他因此斗志昂扬,回光返照,可也正因如此,他强大的表象下蕴含他最大的漏相。
他使用的武器是一对短枪,每支长约有半米,枪尖周围有白色缨子装饰。
清代之后,武林中的长柄兵器被朝廷禁止,可是这种短枪留传了下来,成为武师看家护院常用兵器。
在替商户押送货物时,这种短矛常被以两排的一组的形态插在货车上。
这种兵器本来险峻,武师两支齐使,左枝忽之于前,右枝掩在后,技艺精湛者双手收发迅如蛇信,诡异难测。
如果对手远遁,还可以将它远程投掷杀敌,所以它又被称为“镖”。
所以押送货物被称为走镖,使用这种武器的武师被称镖师,镖师组织机构被称“镖局”。
短矛继承了长枪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舞花等诸般技巧,又因为短小灵活,被称之为“兵中之贼”。
秋冬月持矛上船,不急于进攻,先是在船头左右踏步有如起舞。
中国民间武艺大多由战阵中拼杀技巧演化而来,比如形意拳,相传开创者为岳飞,所以形意拳是“脱枪为拳”,把拳头化为枪尖,留有“窜”“崩”“炮”等枪法的遗蜕。
武林人近退纵跃,也是模仿马战时的冲刺。马战之时,两骑一交,立刻分开,这被称为一回合。
回合之交中,马速,人力,都被催到巅峰,见面就要分生死,能战两三合而双方皆有余力,那就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至于什么马战五百回合之类演义说法么——就算人还能打,马也得累死了。
秋佟月在船头纵越,是通过步法将自己的状态推至巅峰,攒到最高点满姿态爆发。
他看布帘中透出杆头一动不动,心中已经有了对策。
他从杆头的角度,已经算出对手的身形姿态,只要远距离掷出短矛,隔着布帘就可毙敌人之首。
或者他用左矛拨打杆头,右矛同时刺入布帘,也可以要对方的性命。
这两个打法都是万无一失。
可是天下第一,未曾一败的骄傲使他过于亢奋,他觉得万无一失反而没什么意思。
大宗师之胜,要担泰山而压鸡卵,赢到无可指摘处,那才叫人满足。
他已经七十五岁了,他决定赌一赌,看自己还能不能不靠技巧,全凭实力,取得一场无可争议的胜利。
这就是他强大表象之中无法抑制的漏相。
他忍不住用矛拨了一下杆头,想看自己能否躲过“只打第二不打第一”的如响一击。
他赌输了。
“在秋佟月的意识中,他已经避开了杆子,可实际上的身体只偏开了半寸。”
“他脖子一歪,有如中了一记巨大的耳光,直挺挺的倒在了船上。”
《倭寇的踪迹》——徐浩峰
天道变化无穷,可人力有限,就算你能识穷变化,你能运用出来的也就十之一二而已。
所谓识穷天下反窘愚夫,英雄一世受辱小儿,就是见识太高,太准,反而忘掉了自己的限度在哪,结果自然眼高手低,心有余而力不足。
心里不肯服老,争强好斗,就是心力未曾纯青,年龄追上了功夫的漏相。
四.如影绰绰从何瞑
这篇文章写的是冷兵器,而写兵器写到最通透的文章,莫过于古龙先生的七种武器,我早年看武侠小说,最喜欢的是金庸的文字中的磅礴,其次是温瑞安文字中的诡丽。
古龙的文字我不太适应,感觉他文笔偏薄,想表达的情绪又过于激烈,于是笔走精绝险峻之处,反而写无可写,只能草草而结。
据说他的小说常常断档,开笔十几万字就写不下去,出版商不得不雇枪手替他收尾。
他写《多情剑客无情剑》时,上官金虹和李寻欢的决斗是精彩的留白之笔,至今让人念念不忘。
其实这是他表达欲太强,笔力用尽,以至于写无可写之时的漏相。
古龙这一点又让人不得不服,就是他可以将漏相转为正相,反将败笔用得有如神来。
《七种武器》每一种武器的核心都是一种痛苦的心态。痛苦由主人公内在的缺憾而来。
缺陷自然是极不好的东西,可是缺陷有时又激发人的力量,使人意志矍铄,精神焕发。
七种武器的威力都是由缺陷迸发而来。
秋冬月在船头一世英名尽毁。
他中杆倒地,毫无高手风范,看上去和那些后生小辈并无区别。他被抬进一辆斗车里,拉下花船。
他一败无余,又觉得面羞,不肯回家,只好先去希老府中将息修养。
此时天色已晚,希老的府上已经灯火阑珊。
秋冬月被放在堂前空地,他说要呼吸下新鲜空气。
他一抬头,冷不防看见两只灯笼,悬在一处檐角,照得一面门前地下一片白晕。他心里恍然大悟。
他心血来潮,披发出山,一时争胜,与小子较力,以至身负重伤,种种不合情理之事,其实受他自己的念头牵引——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出现在这里,抬眼看到这一对灯笼。
他不知不觉为自己设了一个局。
灯下有影,于是门里一片漆黑。
除了无敌的寂寞,他心里还有更深的缺憾,最终使他走进了这个局中。
秋佟月抬起身子,问身边的一个年轻人:“你想不想感受下,做高手的感觉?”
年轻人跃跃欲试。
原来花船之局困住了四大门精锐之后,希老府上也出现了一个倭寇,他藏在这扇门后,也打倒了二十几个好手了。
倭寇只剩“梁痕录”一个,他如何能一人二地分身两处?
其实两处设伏都不是他自己,他借用他人之力,扰乱视听,他已经潜入四大门救同伴去了。
藏在门中的“倭寇”不用看人的身形,不用听人的响动,只要有人探身上至门前台阶,就一戳,一扣,把他打倒。
“倭寇”使用的兵器是一段拆下的门栓,他受命仓促,身边本来也没有武器,于是卸下门栓凑合使用。
门栓长有七尺,跟杆子相若,只是一端还有一截栓匙,栓匙架在门栓上,这门武器呈一个小十字状。
江湖上有一种兵器和这门栓相似,它形式奇特,长一丈三尺,柄端安一大拳称“挝头”拳握一笔,纯铁质,称“挝笔”。使用方法融有长矛、大斧等长柄重械的技法,挝头似斧脑可宕击,挝笔似斧刃可用斧之劈撩之法,伸直之挝指则如矛尖,用以戳扎,挝柄似矛,杆可拨可撩。它的名字叫“判官笔”。
这种兵器相当沉重,用法又十分繁复,能精通者较为罕有,到了唐宋之后,古法渐渐失传,这种兵器失去了实用价值,慢化成一种礼器,在仪仗中和斧,鉞,金瓜,骨朵并列,充当开道摆队之用,不过后世铛,锏,锤的技艺是从它的用法处脱胎,从中还可以一窥大概。
门中“倭寇”所用的门栓,可以看做小一号的“判官笔”,“判官笔”古法有十五“掌”,他所用“劈”“戳”“撩”三式,虽然未得全法,可从暗中袭来,仍然凶猛凌厉。
然而倭寇藏在门中深处,来人还在视野之外,就被他先发打击,而且百发百中,无一失手,这个玄妙又在何处?
其实奥秘就是门口悬着的两只灯笼。
那两只灯笼正好悬在门口台阶之上,来人走上台阶,身形就会越过灯笼,人还在门外,可是人影在灯光的投射下,已经探入了门里。
人和灯笼的光线形成一个夹角,这个夹角的一边就是影子,测量影子的长度,门后的“倭寇”就可以推算出来人的身高。
两个灯笼就会形成两个影子,由两个影子倾斜幅度,就可以算出来人的位置。
金庸小说中泰山派有位玉音子道长,据他所说是泰山派剑法中最高深的绝艺叫“岱宗如何”,要旨不在右手剑招,而在左手的算数。左手不住屈指计算,算的是敌人所处方位、武功门派、身形长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挺剑击出,无不中的。
这是小说家言,现实两人打架,哪有时间掐指算来算去。
倭寇的做法十分简单。
他早就测量了灯笼的高度,和门栓的攻击长度,他在门里的地设了一个固定长度,放了一件东西为坐标,当人影之长越过坐标,就立刻出手一打,其实一打之前,来人还在前进,一打落下,来人恰恰站在落点。
这种打法其实不是打人,而是等人过来挨打,这就是发在机先,以主驭客,打他未打之前——
如影。
秋佟月看见灯笼就窥破了“倭寇”的玄机,他看见倭寇一击打出,顿时也明白了藏在门里人也不是倭寇。
会用“判官笔”的人这世上已经没有几个,恰好,他认识一个。
门里的“倭寇”是个女人。
她是武林世家的小姐,秋佟月的续弦之妻,十年前秋冬月发现她和人私通,意外之下,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他上山隐居,一避十年。
他教身边的年轻人用长杆将那对灯笼挑高一寸,然后拿着铜斧走上台阶,待自己的影子映上台阶的最后一阶,就立刻将斧头往门里一撩。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敌人在左,斧子就会劈左,敌人在右,斧子就会劈右,如影的法门全在计算落点,改变了影子的长度,就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令门里的人跃起欲发之际,恰好迎上撩来的铜斧。
金庸小说里任我行说,只要把剑伸出去停在哪里,自然会有人将手,腕,腿,碰上去。
年轻人跃跃欲试。
他对秋佟月言听计从,却一时忘了自己就是人家妻子的奸夫,他是对不起秋佟月的人。
秋佟月怅然难塞,无处愤怒。
他太老了。
本来是妻子对不起他,可他却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妻子,这种感觉太可怕,以至于他无力杀掉这对男女,也无脸留在四大门,只好上山隐居去了。
可是一避十年,须发皆白,他还是按捺不住下山来了!
“对不起别人”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感觉,在徐导《倭寇的踪迹》里,它就是杀伤力最大的武器!
尾声
徐皓锋《武林琴声》的结尾部分写了很多拳法中的诈术。这些诈术不登大雅之堂,就不能公开教。
比如某一种外家拳法中有个套路,是要突然转身背向敌人手往下捞,弟子不明其意,可是师父却说这是拳法中的要害,现在不懂,以后会懂。
到了徒弟学满出师之际,师父才告诉徒弟,这是逃命时的法门。
原来输拳之后,自己转身逃跑,敌人追来之时,如果地上有石头,低头捡起一块往后就丢,正好可以砸到敌人的头!
武术对决是见性命的较量,真能赢到毋庸置疑,无可指摘处的,寥寥无几。
年轻人初历江湖,遇上的大多是诈术。
比如老脸欺小辈,利用年轻人不好意思,一搭手,你刚发挥,他就骂了:“我是跟你交流,你怎么打人啊”搞得你不知分寸,战战兢兢,他突然发挥,一下打倒你。
或者故做气派非凡,善于做老江湖的姿态,一搭手,就批评你嫩,没经验,嘱咐别这样,别哪样,你被他带走,畏首畏尾,自然怎么打都输他。
真正招数较量,也有很多狠毒的阴招。
比如用肘,形意,八卦,太极,都有“夺命肘”的声誉,在北方见到有人挠头,理鬓角,掏耳朵,整帽子,就要千万小心,这是动肘的前兆。
咏春拳起势是两手腕交叉作翻腕动作,就是种隐蔽的打法,叫“插手”。
“插手”要诀是一开始把双手插在袖子里,看上去自己把手困住,你当他厚道让你,你一过去,他就翻肘打你。
“袖手旁观”是个阴毒之招。
“老于世故”都是诡诈之人。
一个人练武,从来都会有当一个真正大宗师的理想,可是在江湖混到后来,渐渐失去了理想,越来越喜欢使诈,成了工于心计的老狐狸的比比皆是。
然而有理想的人在朝气,玩心机的人在暮气,有朝气的人不精明,会吃亏,可也有希望,暮气的人不会吃亏,处处避开风险,可是也没什么进步了。
所谓莫欺少年人就是这道理。
徐皓锋是73年生人,他拍《倭寇的踪迹》时,业已39岁,而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武侠片最风起云涌之时,胡金铨32岁拍出的《侠女》获得台湾金马最佳电影色彩奖,德国戛纳最佳技术奖,金棕榈大奖, 徐克27岁拍出的《蝶变》被予为新派武侠浪潮之作。
相较之下,《倭寇的踪迹》,仅获得台湾金马新导演奖。
四十岁的新人,真给人风尘困顿之感。
他15.16年出品《箭士柳白猿》和《师父》口碑票房都十分惨淡。
这个时代武侠已经不再流行,文化正蜕变得又轻又薄,村上春树写完晦涩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后,忽然写了一本随笔集《兰格汉斯岛的午后》(《ランゲルハンス岛の午后》),该书是八十年代杂志专栏文章结集而成,纯粹是短篇散文,薄薄的散文集每篇都配著安西水丸的开页插画。
“小确幸”的概念,概念源自此书。这个词看轻松,不过是人们无法承受物质差距悬殊之痛,退而在“小的确信”中以求自洽的表达而已。
徐导想在一个小字当头的时代中拍电影,却不跟随文化主流,如讲述一系列,责任,忍耐,和规则的武侠老故事,他自承单打独斗,有别于“颓废的审美”,要在电影中拍出“神气完足”精神来。
他的武侠电影中所有武功都经严格考证,所有器械都极备讲究,有日本“剑戟片”的遗韵,他电影中的镜头处理,一板一眼,像绘画构图定格。
他太天真了还是太工于心计了?
他如果下过围棋,没有算到一步落下后,十几步的变化,他怎么敢落子呢?
不算无遗策,绝不落子,落子之时,已万无一失,确信不疑,这是《倭寇踪迹》中秋冬月教他的仇人出手时的状态。
一斧劈出,必然要见性命,二人或者同归一尽,或者死去一人,总之不能善罢!
可是一斧递出后,秋冬月突然又抛出双矛,阻止了这场惨剧,
他已经七十岁了,在下山时已经盘算好了一切,可突然他又突发奇想,宽恕了这一对罪人。
这是电影最后留给观众的一个意外。
一个暮气深沉,工于心计的人不会喜欢意外。他们穷尽计算,战战兢兢,求万无一失,其实是失去了面对意外的勇气。
就像一个人算棋,算了几十步,最后发现要没有把握赢,于是他一步也不敢走了。
其实一步落下,激起的变化生生不绝,有无数的意外会发生,又岂是闭目盲算能全盘彻悟的?
七十岁的秋同月下山,无论面对“倭寇”还是面对“情仇”,终于把自己逼到了意料之外,也逼出了自己最后的一分朝气。
他证明了自己并没有堕入工于心计的老人彀中。
这次放手一搏,他失去天下第一的名号,也失去了老谋深算的宗师形象。
他以向死而生之心,去迎接一个意外的结局。
徐皓锋的艺术生涯如这位老人一样,也要鼓足勇气去面对一个未知的前程了。
不过暮气的人惫懒,朝气的人的通达,未知中总是有意外,也会有惊喜。
不会遇上意外的人,也永远不会获得惊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