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死亡分开

1

第一次明确的接触到死,是在初中的时候。那个夏天的太阳明晃晃地刺人眼睛,炙烤着人的肌肤,我蹬着自行车回家,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汗随着我一同呼吸。

刚进门就听见外面噼里啪啦地放鞭炮,我冲进厕所,打开水龙头,一边用冷水扑脸一边问我妈:“谁家在放鞭炮啊?”

家里没有抽油烟机,炒菜的时候,锅里冒起的厚重油烟立马布满了房子,我妈咳嗽了几声,没理我。我有点不满意了,又大声了问了一遍:“外面到底是谁在放鞭炮啊?”

我妈端出一盘菜,脚步很快地走到厕所门前,“小祖宗,小声点不行啊,”然后她的声音压低,“楼上的小刘死了。”

我愣住了,就像骑自行车骑得飞快时压过了一个石子。

“什么?”

“就是琳琳妈,得病死了。”我妈特不耐烦。

我抬起头,脸上还有水珠,从额头上流下来,流到眼睛里,流进脖子里,冰冷冷。

“你骗我的吧?”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骗你这干什么?”

我转了转眼珠,看着油烟从厨房蹿出来,衬得我妈像法力无边的菩萨,她的嘴一开一合,就有一个鲜活的生命静悄悄地流逝掉了。

“哦。”

我妈担心锅里,急匆匆闯进厨房继续炒菜,嘴里还和我说话,“你说琳琳心多狠啊。她妈在医院的生活问她,妈妈死了你伤心不伤心。你猜琳琳怎么说的?”

“什么说的?”

“琳琳说,你死了怎么办?又不是别人谋杀的。是你自己得病的嘛。你瞧瞧这说的什么话!”

我拿筷子夹菜,“她说的是事实啊。”

我妈一筷子敲在我的头上,“你也是一个心狠的!”

我妈后来和我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脑子里想的全是以前琳琳妈喊我去她家玩的情景——她站在楼梯上看我,笑吟吟地,圆圆的眼,大大的酒窝:“萌萌,到我家和琳琳玩呗。”

六岁的琳琳趴在门上看我:“萌萌姐来嘛。”

我笑了笑说:“不行,我还要写作业呢。”

吃完饭出门上学,我抬头望了望,一排排楼梯向上延伸。我走上去,站到以前琳琳妈站着的位置,朝下看,是贴在我家门前巨大的“福”字。

“还不快去学校!”我妈站在窗户边吼我。

“知道了。”

我匆匆跑下楼,骑上自行车往外奔。

2

中学时的数学老师是一个特别严厉的女老师。

讲课的时候会一边讲课一边将讲台上的粉笔码得整整齐齐;写在黑板上的作业要求学生一字不漏的抄在作业本上,并且字迹要工整;上课走神,做小动作,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巴掌就落在了身上;抄不工整的作业当场撕掉重写。

我很怕她。

于是上课总是小心翼翼地看书,小心翼翼地翻开习题。

可我还是逃不过。

她用手指了指黑板,要我们看,可我的作业还有一个字就可以全部完成了,于是我埋头专注地写自己的作业。

我几乎是在茫然中就被她抓了起来,她的力气很大,对我一推一搡,将我拖出位子,我站不稳,跪倒在地上。我抬头看她,是她怒气冲冲的脸。

“你为什么不看黑板?”

她质问我,我不敢说话,用余光看周围的同学,他们没有表情地望着我。

“你还敢不敢了?”

我拼命摇头,用卑微的态度表示我的臣服。

匍匐在她面前小小的我。

那天回家我没有骑自行车,推着车慢慢地走回家。家里没有人,我去麻将馆找我妈,却在麻将馆里发现了那个女老师和我妈一起在打麻将。

“萌萌,给你钥匙。”

我妈喊我,我装作听不见。

“朱萌萌。”

女老师喊我,我对着她扯了一个笑,然后接过了我妈手中的钥匙。

“回去快点把作业写完听到没有。”

我没有理我妈,一溜烟的跑了。

我妈踏着月色从麻将馆回家,我害怕女老师将我在学校里的事告诉她,于是提心吊胆地数她的脚步。

她打开了我的房门,趴在了我床头问我,“王老师是你老师吗?”

“对。”我故作镇定。

“这个老师啊,真是奸诈。刚刚打麻将,人家李胖子把钱放在麻将桌子里,她非说是她的,怎么可能!她明明才来。人家问她要,她就是不给。啧啧,你看这人。”

我瞪着眼睛看着我妈,轰然倒塌的是心里的神祇。

大学放假回家,高中同学聚餐的时候,闺蜜土豆羊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以前那个女老师得了癌症。

“哦。”

我似乎是这样回答的。

“她以前那么坏,活该得癌症。”

“癌症还看人?”

“肯定啊。”

聚会回家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我没有打伞。在小区的小广场上碰见了女老师,她头发剪短了很多,戴着帽子,手里牵着她的孙子。

我已不再怕她,走过去和她打招呼,然后蹲下身子逗弄着她的小孙子。

“吃糖,吃糖。”我从口袋里翻出糖递过去。

女老师说,不要不要。但是小孩子早已扯了过去。

女老师拍了拍孩子,“快谢谢阿姨。”

小孩子扭过头不说话,专心致志地玩手里的糖。

她朝着我笑。

我脑子里却出现了她当年朝我大喊的画面。

“你还敢不敢了?”

小孩子糖掉在地上,我蹲下身子去捡,看见远处的水顺着地势流到了屋檐下,滋润着铁门下的草,如同漫漫大海里的一叶小舟。除了蛙鸣还有不知道什么虫子的叫声,我分辨不出。

风吹在身上,微微的凉。

后来的我没有去她的葬礼。

3

大四暑假的时候,姑妈打电话给我爸爸说老婆婆不行了,让我们回老家去看她。

婆婆躺在床上说不出话来,呼吸厚重,眼睛耷拉着,我站在门口,离她很远,拿着手机玩着小游戏。

“妈,妈。”爸爸喊她。

她不理爸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爸爸问姑妈:“力生来了没有?”

老家附近有一个小诊所,里面的力生伯是全村人的医生。

“来了有什么用?力生又不给她打针。”

“那怕什么?治死了也不找他嘛。我去喊他。”爸爸抽了一根烟,风风火火地跑出去。

姑妈堵在我面前,手里拿着卫生纸揩拭着眼泪,“你看,你婆婆要死了。我开始都不敢和你们说,害怕你们空跑一趟,到现在,她呼吸都成问题了,我才敢打电话让你们回来。”

“你怕什么?”我手机里小游戏通不了关,关掉了手机。

“她总是我妈啊。”

“那也没有办法,她都八九十岁了。”

姑妈的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我心里过不去。”

我朝床前走近两步,喊她,“婆婆,你怎么样了?”

回答我的是她粗重的呼吸声。

爸爸带着力生伯回来,他们围了上去,我挤出来了。力生伯接了爸爸一根烟,爸爸给他点燃。

爸爸说,“你给我妈打一针呗,死了也不怪你。”

烟从力生伯的鼻孔里流出来,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指着喘着粗气的婆婆说,“你自己看你妈这个样子,这根本没有办法。”

一阵沉默,只看见烟慢慢飘出屋外。

我看着烟飘散的方向,心情像燃烧的报纸,渐渐变黑,卷曲,变成灰烬。

爸爸不敢离开,索性搭了一张床在婆婆的房间里,我和姑妈睡在隔壁房间。晚上我根本不敢睡着,因为我开始意识到,死亡正悄悄地向我逼近,他即将带走一个年老的,和我血脉相关的人。

凌晨三点钟,大哥从武汉赶回来,我开门的时候被外面的冷气冻住了。

“萌萌,婆婆怎么样?”

我边关门边说,“你自己到那个房间去看。”

大哥俯下身,趴在婆婆的耳边叫她,“婆婆,我回来了。”

婆婆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还活着。

我确认了这个信息,就回到了房间,倒下睡着了。

早上是被姑妈摇醒的,她手脚麻利地在我头上缠了一头白布,爸爸已经请好了乐队,六点钟叫醒人的不是鸡叫,而是乡村乐队的唢呐声。

姑妈已经把寿衣穿好了,爸爸让我跪在床前磕头。我磕完头站起来,看到的是婆婆的黑白照片静静地注视着我。

4

我大学毕业因为一段失败的感情从武汉落荒而逃,我在小镇的小学开始教书。每天下班回家我总会碰见琳琳,她已是一个大姑娘了,扎着辫子,走路一摆一摆。她也不喊我姐了,总是斜着眼看我,然后发出一声嗤笑,仿佛在嘲笑我的穿着,对我不屑一顾。有时候也会碰见女老师的孙子,他的记忆很好,知道叫我阿姨,叫完后,总会盯着我的口袋,仿佛我是一个魔术师,能随时随地的变出糖果。大哥依然非常忙碌的再全国各地飞来飞去,而我爸爸也常常约着姑妈一起打麻将,然后在结束后,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可是第二天,他们又相约忘记了这段故事,悄悄地组了下一局麻将局。

我们从时间那里接过了生命,死亡就一直伴随着生,一切都是不可逆,从初次听闻死亡的惊惶,到现在却可以坦然接受亲人的离去。

面对无常的最好方式就是坦然。

然后告诉自己,我们已经把死亡分开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也许我该庆幸,茫茫的是世事,而不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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