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MG—仿孔乙己》—致那些年在吉大网吧的日子

        吉林大学旁的网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上摆着电脑,可以站着上网。学校里的人,傍午傍晚下了课,每每花五块大钱,包一小时刷贴吧,——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一个小时要涨到十块,——靠柜外站着,刷着贴吧调戏基佬;倘肯多花一块,便可以买一小瓶可乐,或者一把散装花生,做零食了,如果出到十几块,那就能买一样水果碟。但这些顾客,多是集显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用独显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更贵的机器,坐着慢慢地打CF。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校门口的网吧里当网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独显帮的顾客,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集显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我输卡上的余额,看过电脑是不是可以上贴吧,又亲看将卡号密码输上去,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chàn )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卖零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MG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MG是用着索尼而吹着大法的唯一的人。他手机很高大上;显示屏像是背投,电池时常不够用;一张乱蓬蓬的刮花的贴膜。CPU虽然是晓龙,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已经送修十几次了,看不到型号,估计是工包,上面只有偌大的SONY,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索尼大法,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M,别人便从他贴吧ID的“作死大师MG”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MG。MG一到网吧,所有上网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MG,你的大法信仰又要充值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上两小时,要可以上贴吧的,再来一把花生米。”便排出十一元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吹大法了!”MG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吹大法秒杀苹果,被果粉吊着打。”MG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八...八核对双核怎么不算秒杀……低功耗!手机能给电池充电,还有信仰,这不算钱钱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丢水里散热”,什么“antutu”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网吧里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MG生活费不算少,但都花在学姐身上。又要充值信仰,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手好帖,便替人家写写软文,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作死。写不了几贴,便与贴吧基佬骂战了起来,又总被吊打。如是几次,叫他写软文的人也没有了。MG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吹捧大法的事。但他在我们网吧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MG的名字。   MG看了几个贴,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MG,你当真懂手机么?”MG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张贴膜也捞不到呢?”MG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信仰无价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MG,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MG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用过手机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用过手机,……我便考你一考。Antutu跑分,怎样跑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MG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跑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软件应该记着。将来当贴吧大神的时候,写技术贴用。”我暗想我和贴吧大神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贴吧大神也从不将antutu这种玩具软件当回事;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找个应用商店下下来看个分数么?”MG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antutu还可以超频跑,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MG刚掏出大法手机,想超频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烧烤摊的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MG。他便给他们看antutu跑分。孩子看完跑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手机。MG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手机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电池不多了,玩游戏就没电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手机,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MG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看帖,转身取下粉板,忽然说,“MG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上网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封号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喷。这一回,是自己作死,竟喷到吧主的技术贴里。人家是贴吧大神,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发帖道歉,后来是封号,85封了大半夜,连那18级的主号都给封了。”“后来呢?”“申诉也没用度娘不鸟他。”“封号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不来贴吧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刷着贴。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炉,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上一小时网。”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MG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拿着手机,手机背壳上贴着橡皮膏,贴膜已经花的发白;见了我,又说道,“上一小时网。”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MG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MG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电脑要能上贴吧的。”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MG,你又捧大法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捧大法,怎么会封号?”MG低声说道,“盗号,盗,盗……”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特地拿了台笔记本,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五块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老茧,原来他最近拼命在水贴刷经验。不一会,他刷好贴,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拿着手机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MG。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MG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MG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MG的确不来上网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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