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九：千古艰难惟一死
三个月后，巴黎正午，阳光大好。
布朗利沿河大道27号，Les Ombres 餐厅。陈小雨独自一人坐在以钢架支成棚顶的露台上，凭栏俯瞰波光嶙峋的塞纳河。
"Bonjour,"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服务生手持菜单走了过来，他笑着朝陈小雨露出一口大白牙，“大兄弟，整点啥？咱们这儿的大拉皮，锅包肉，小鸡炖蘑菇贼正宗，还有猪肉炖粉条，小鱼……”
面对这满嘴大碴子味的法国服务生，陈小雨没有半点惊异，反倒是觉得亲切。他伸手打断了对方的报菜名，轻笑道，“你们这儿有青椒肉丝么？”
“有，那必须有！”大个子服务生赶紧拿笔在菜单上写下了这道菜，“还有呐？”
“不用了，这样就行。”
这三个月来为了躲避东部世界的追捕，陈小雨东奔西走，去了很多地方。这个世界以更大的尺度在他眼前展开，然而暴露出来的却是更多粗陋乏味的细节，他早就疲倦了，他也知道自己真正害怕的并非来自东部世界的追捕，他只是无法下定决心。
（这比想象中的还要艰难百倍啊，陈凉……）
数月前，陈凉曾对他说，“……整个巴黎除了埃菲尔铁塔之外可能全是东北菜馆，从服务员到米其林三星主厨，所有人都操着满嘴大碴子味的中式英语，让人倍感亲切……”，当时女人的神情戏谑，就像在说一个笑话，然而陈小雨却牢牢的记在了心里。他觉得那真是一个很搞笑的场景，他心想有机会自己一定要去验证一下。
而如今心愿已了，这场逃命的漂泊也该结束了。
“来嘞，您的青椒肉丝。”
去而复返的金发服务员将热气蒸腾的菜品摆上桌，陈小雨透过那一丝白雾望向眼前不远处的埃菲尔铁塔，炽烈的阳光投射在森冷的钢架上，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镀金玩具。
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种力量在驱使一般，陈小雨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实木餐桌的一角，有什么人在那儿暗刻了三个，不易察觉的小字。
良久，当烈阳西垂，没有动过一口的青椒肉丝彻底凉去，男人轻笑着摇了摇头。
“今天4号床有人探视？”刘佳佳拿起值班窗口上的登记表，面露诧异，“可今天不是星期三……”
“不是平常来的那位。”窗口内的中年护士打了个哈欠，指了指ICU病房的方向，“人刚过去。”
刘佳佳刚来总院第七医学中心不到半年，按履历来说是没资格在ICU病房参与护理工作的，她猜测应该是组织疏通了医院上层的关系，毕竟4号床的病人对“主”而言无比重要，多几个人看护总是没错的，更何况还有那么的可怕的“异教徒”流窜在外……
一想到那个“异教徒”，女孩便觉得浑身发冷。在“主”亲示的教谕里，他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魔，犯下了这人世间所有酷烈的大罪，如果有一天末日天启真的降临，那么他就是最大的罪魁……
“不过嘛，恶魔都是狡猾的，他不可能那么蠢直接跑到这儿……”刘佳佳一边小声嘀咕，一边走到4号房门口，只往里看了一眼，她的双腿就软成了面条，要不是双手及时捂住了嘴，最凄厉的尖叫早已响彻整个ICU。
“我知道，你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应该就是我这张脸。”
病房内，陈小雨坐在床边，看着心电监护仪上那根缓慢跃动的绿线。
“其实说起来，下雨那一天，你几乎成功了。当时我的脑子一片混乱，看着你跳下去，唯一的想法竟不是救你，而是一起跳楼，一了百了……你的布局真的很完美，什么时候引导觉醒，什么时候谈情说爱，什么时候吐露真相，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逻辑分明，你把最残忍同时也是信息量最大的核心真相都保留到了最后，二十分钟内一口气倒出来，根本不给我思考的时间，就是希望我能最大程度的被情感左右，不顾一切的跳下去……”
“只可惜事到临头，我还是怂了。”陈小雨笑笑，轻轻拈动女人的发梢，“我理解你的顾虑，也明白为何到了最后一步你仍然工于心计……因为你太懂了……这个世上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如果不能在巨大的情感冲动下一气呵成，那么越往后走，人就会越发恐惧死亡，那是发自本能的，无可抗拒的终极恐惧。”
“但是谁又能保证你说的都是真的？”
“即便你死后真能‘升维’到现实世界，谁又能保证我也一样？”
“即便我死去之后，真的在另一个世界醒来，那我又该怎么找到作者？凭感觉？凭记忆？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作者是谁？”
“即便真能找到他，杀死他，然后呢？这个世界会毁灭吗？你跟乔生会彻底消失吗？我呢？我的意识是会留在现实世界的某具躯体里，还是说同你们一样永远彻底的消失，整个宇宙都再与我无关？”
…………
陈小雨连珠炮似得冲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接连发问，尽管袒露的都是内心最深处的疑问与恐惧，但问到后来，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脸红。
“真丢人，就像是个loser在不停的为自己的怯懦找借口一样……”他挠了挠后脑，“不过这些事还是想清楚一点比较好，这样将来不管做出什么决定，至少不会后悔……你说对吗？”
沉睡的女人回答不了他，整间病房安静得像是一座坟茔，唯有监护仪器们单调规律的鸣响，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不觉说了很多话，已经没时间了……”陈小雨起身，将黑色的鸭舌帽扣在头顶。病房外，混乱密集的脚步声如滚雷般响起，他低下头去亲吻女人的额头，脸上居然浮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调皮的笑容。
“我找到你在巴黎留下的字了，还刻了回复。找机会去看看吧……”
他贴在她耳边，用只有彼此可闻的声音轻轻呢喃，像是要把什么秘密，封进轮回千年的树洞。
“如果你还能醒来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