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看李娟的文字时,总会很自然想到三毛,好像她们应该是同类:都是写“远方的日常”,阿勒泰也好,撒哈拉也好,都是异域的风景,离着我们都一样的遥远。
她们在不同的时代书写着自己的生活,而她们的生活,却成为我们最爱的两处风景。
初识李娟,是读到她的《我的阿勒泰》,第一次惊叹这个几乎和我同龄的女孩儿,竟然可以把荒凉的山区生活写得如此生动有趣:
讲在荒野中睡觉,用外套蒙着头和上半身,突然遭遇下雨,直到裤腿湿了半截,人才迷迷糊糊地惊醒,然后,起身迷迷糊糊向前走几步,走到另一片没雨的云朵下面,躺下来继续睡。
讲在喀吾图的医院里看病,和一乡镇干部一起挂点滴,结果,医生们到了下班时间,就扔下病人们回家了。两人只好互拔针头,处变不惊地走出医院。
讲零下四十度的气温里,大雪封住窗户,李娟在重重雪堆中奋力地想要挖出一条通往外界的路,结果挖到一半就没有力气了。只好,在那个漫长的冬天里,与世隔绝。
这些看似平淡又略带艰苦的日常,李娟总会用她一贯自然轻松的语气讲出来,仿若生活在最低处,与草原河流处在同一水平线上,而自己则是其中的一小株草,柔弱而强大。
而早在七八十年代,在遥远的撒哈拉,也有一片这样的风景,让我们曾为之痴迷,三毛以及她的文字,几乎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记忆。仿若,没有读过三毛的人,不足以道青春。
然而,李娟与三毛,她们所看到的,终究是不一样的风景:
一 三毛的文字多面,立体,而李娟则单纯,质朴
看三毛的文字,你首先会被她的撒哈拉生活所吸引,但,她的生活里不仅仅只有撒哈拉,她还有着更广博的世界:曾经,她是一个忧郁的雨季少年,是一枚狂热的古董爱好者,是一个万水千山走遍的游子,也是一位善于与迷茫青年谈心的师者。
如此人生阅历,其文字自然是多面立体的,你总能从她不同的文章中读出不一样的三毛。
而李娟,写书成名时也才三十岁左右。出于谋生,李娟一家三代从四川来到新疆阿勒泰山区,开商店,做裁缝,与哈萨克牧人为伴。
她所写的也多是与邻居相处的日常生活,一起牧羊,烤囊,做肥皂,嚼着用松胶做成的泡泡糖,深夜盛装出门参加期待已久的拖依舞会。
多彩的山区生活成为她文字的主要来源。
太年轻的阅历,文字中也透露着年轻女孩常有的那种单纯与质朴:写女孩子之间那种交换发卡花裙子的小情谊,写在舞会上遇到英俊男孩时无人知晓的暗恋小烦恼,写慵懒的夏日午后,邻家的几个小伙子总会到家里来聊天喝茶听录音机,实在无聊就躺下一地沉沉睡去。
这些随意轻松的小情调,在以遥远的阿勒泰为背景的画框里,更显得纯真而多情。
二 在不一样的风景里,三毛大多是旁观者,而李娟则是融入者
在三毛的撒哈拉故事中,虽然也写她与邻居相处的日常生活,但,更多时候,她以旁观者的角度,客观地描绘一切,即便是沙漠里落后或丑陋的一面,也会赤裸裸地写给你看:
写哑奴的身不由己,几次被沙哈拉威人买来卖去,早已痛苦到没有眼泪;
写贪婪的芳邻,借给她们东西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写偷看海边的沙漠女人洗澡,被灌肠后蹲在沙滩上边泄边埋,又突然放声唱歌自我陶醉时的滑稽画面;
写娃娃新娘落后而愚昧的民俗婚礼,十岁的姑卡在新郎暴力下的惨叫声中完成了新婚初夜,而迎来的却是众人的欢呼。
三毛眼中的撒哈拉,不全是美好,但却真实。
而李娟,相对于阿勒泰,她不是游客,也不是因为猎奇,而是日夜与之相伴的一份子,因此,她笔下的风景,就是她的柴米油盐,就是她的一年四季,她笔下的人,都是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共同与自然为伴的生存者,即便有些不完美的邻居,也会因为日久生情的缘故,而变得亲切,可爱:
她写阿玛克家的小儿子,明明就是个爱聊闲的“欠儿蹬”,不是揪李娟辫子就是抢她手里的东西,但,当他要离开村子时,李娟仍会感叹:又一个年轻人走了;
写不修篇幅埋里埋汰的卡西,做事永远虎头蛇尾马马虎虎,却又发现她是个纯真又充满热情的女孩儿;
写走进李娟的杂货铺,不带钱却想要零食吃的五岁男孩儿,但看在他那么可爱的份儿上,不要钱也没关系,每次仍会抓上几把瓜子糖块塞进他的衣兜里。
在李娟的眼里,所有的人,都是她的兄弟姐妹,都如此亲近可爱,他们有着或多或少的小缺点,但,这都不妨碍她去全心全意爱她们。
三 三毛的文字里有悲情的一面,而李娟则始终充满阳光
三毛这一生,悲欢离合,都统统经历过,年少时的自闭抑郁,甚至因为被老师羞辱,不堪负重而休学在家。
新婚前夜,丈夫猝死于自己怀中。
再往后,天机巧合,遇到长大后的荷西,度过了生命中最为灿烂的一段时光。
六年后,荷西溺水,三毛再一次回到属于自己的孤独世界中去。
此后,回国教书,写作,但她始终走不出失去荷西的阴影,文字中的落寞藏都藏不住,直到写完《滚滚红尘》,在医院的病房里自杀。
自杀不是偶然,源于内心深处的孤独与痛,对生命的绝望,任谁也救不了她。
许多个夜晚,许多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躲在黑暗里,思念荷西几成疯狂。相思,像虫一样的慢慢啃着我的身体,直到我成为一个空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样长,那么黑,窗外的雨,是我心里的泪,永远没有滴完的一天。
“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幸福的归宿。”三毛是不是要用这句话告诉我们,即便我死,你们也不要悲伤,因为,于我而言,意味着距离荷西又更近了一步。
而李娟,只身和母亲外婆闯荡深野山区,在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里,她无法懦弱,三代女性都需要从彼此身上汲取生活的能量。即便生活条件艰苦,仍要笑着面对。所以,在她的文字里始终充满着无限生机,隐藏着积极向上的力量,让你感受到的只有暖。
而她,则像是一道炫目的阳光,无论多平淡的生活,因为她的折射,都会变得五彩缤纷:在森林里,目送一只啄木鸟的远去;在门前,欣赏一片雪花的飘入;在梦里,专注欣赏衣箱上一只羊角的图案。
难怪史航惊叹:到底有多少奇观和平淡,李娟都一视同仁地搜刮了去,摇一摇晃一晃,成了她送给我们的万花筒。
如今,李娟在阿勒泰市买了房子,并把妈妈从县城接过来一起住,喂牛,种地,闲暇时间看书,写作,安然于她自己的平淡生活。
想必,她也不喜欢有人拿她和任何人做比较,但对于三毛,就又是一个例外,那也应该曾是她青春时期的梦里落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