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德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昏暗的天花板。
这是第二次被关禁闭，距离上次只有不到两周而已。
她恍惚听到旁边的小窗口打开了，机器传送带送来了下一餐。她已经不知道晨昏，所以也不知道这是哪一餐。她懒得起身去拿，虽然已经感觉饥肠辘辘，至少有两三顿没有吃了，但是她此刻赌气地想，还不如活活饿死算了。
她盯着天花板想了又想，出神了半天，直到小窗口啪地一声关闭，才猛然惊了一下。
这全都是误会，应该跟菲特统统解释一遍，他一定会理解她的！她条件反射地去摸左手手腕上的个人通讯器，才发觉手腕上空空荡荡的。关禁闭的时候，通讯器自然是给收起来了。
她很想蹦下床去大喊，叫瑞任给她开门，要么就把门砸开，要么就大骂瑞任一顿……
然而她还是没有动弹一下，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脸颊上新涌出来的泪水。
她所不知道的是，风凌这时正在恳求瑞任把她放出来。
瑞任瞪了她一眼，冷冷地回绝了。风凌知道和他之间的特殊关系仅限于特定的时间地点，但心里还是凉了半截。她低下头，正准备走出办公室，瑞任突然在背后说道：“你去帮我劝劝她吧。与其来劝我，不如让她改变主意。”
风凌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他。
“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是最该学习这种飞行器的，至于原因我也不需要解释了，你都懂得。如果她反抗我安排的人员设置，那么我作为指挥官也会很为难。至于为什么我会为难，你也懂得。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把那些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我给你去禁闭室的权限，你随时都能进去。”
瑞任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些话，就转身对着窗子，不再吭声。风凌想了下，还是答应了。让这么个老男人来劝说青春叛逆的小姑娘，确实有很多难以沟通之处。这些话，除了她，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代为转达了。
她正准备去二楼的禁闭室，突然想到，娜德关禁闭已经有三天的时间了。她知道娜德不光为了飞行器的事情烦恼，还有跟男友之间的误会难以消除。她快步走回套间，拿了娜德的个人通讯器，然后再去禁闭室找她。
娜德看到她进来之后，先是茫然了一阵子，看到她递过来的通讯器，愣了一下之后猛扑了上来，一把抢到了手里。
“别着急，慢慢来。”风凌看到娜德的眼神有点疯狂，脚下也踉跄不稳，更注意到传送窗口旁边堆着好几份已经凉透的饭菜，忍不住出言安慰。
娜德顾不上回答她，只是匆忙打开通讯器，翻看里面的最新留言。
让她失望的是，一条都没有。
菲特一条信息都没发过来，她都不敢想象他有多么地生气。菲特是个脾气那么阳光的大男孩，在飞行途中那么久没有联络，他每天都给她留言，从没有对她生过气，没有说过一句重话……
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透过朦胧的泪花看到通讯器的最上端那条留言，那是菲特前几天发过来的，更是心如刀割。
那条留言上写着： 娜德，你能跟我说句实话吗？你在那里是不是遇到了别的男人？
风凌想起瑞任的委托，想开口又觉得时机不对。娜德很显然在极度失望之中，这时候再提飞行器是不是有些残忍无情。还好娜德擦了眼泪，自己主动问道：“风凌，我可以出去了吗？”
“还不行。我是来当说客的。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肯学那种飞行器吗？”
娜德涣散无神的双眼聚焦了一下，接着又黯淡下来：“因为我想回家。”
“这跟你回家有什么关系吗？”
娜德抬起头来看着风凌亲切的脸庞，叹了口气：“你是帝国的女飞行员，在你们的空老星球，是不是地位很高？”
“是的。我以前跟你说过嘛，我家享受政府的特别津贴，每一个家人都被照顾得很好，还有丰厚的收入和固定工作。整个空老星球只有我们家才有这个待遇。”
娜德羡慕又嫉妒地看着她。风凌在自己的家乡被当作女英雄，是帝国的荣耀，也是空老人的骄傲。而她呢？她都没敢想过自己在某天会享受到这种待遇，只要大祭司别把她当作臭虫那样驱赶，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风凌说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普特兰星球的叛逆者，是被驱逐出来的。大祭司认为我亵渎了神明，勒令我离开了家乡。他说，只有我虔诚地祈祷自己的罪过，才有回家的可能。我要是驾驶那种最新型的机器去执行任务，搞不好就会成为一个杀人犯……”
娜德哽咽住了，然后风凌替她把余下的话说完：“你要是成为杀人犯，大祭司就更不可能允许你回家了。”
“是的。所以我不能。我入学的时候，跟帝都那边的校长说了，我可以驾驶救援机运送伤员，我可以驾驶运输机运送物资，但是唯独不能驾驶任何携带武器的机器。”
“现在说了算的可不是那边的校长，而是瑞教官。”
“风凌姐姐，你能替我跟瑞教官说几句话吗？他一直保护我，我其实很感激他。虽然我从来没把这话说出口。但是我真心请求他找别人去驾驶这种新机型，不要来找上我。我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我不能驾驶这种杀人机器啊！要是大祭司继续误会我，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回家，那么我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娜德，我能理解你，可是你想要在战争中独善其身，是很难的。”
“战争？”
“对啊，如果战争来了，你的战友和同学都会处在危险之中。你驾驶这种机型，就能够救下他们。”
“可是没有什么战争啊！而且，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能力去救他们！我只是个新生，能自保就不错啦。”
“娜德，你是身体条件最好的飞行员。你的脑部构造和身体耐力，都胜过了所有的同学。为什么瑞教官坚持让你来驾驶这种机器，就是因为你能把它发挥到最大的威力，能够使我们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可是我不能杀人啊！就算遇到事情，我也不能随便杀人！我们的星神，是坚决反对任何杀戮行为的！”娜德很认真地说道。
“那你要是不反抗，打仗的时候人家来杀你，你怎么办呢？”
“有星神保护，不会有事的。”娜德合上双手，做了一个古老的祈祷姿势。
风凌这才知道瑞任为何说跟娜德讲不通这些。面对这么个死心眼的家伙，她也说不出话来了。
瑞任很快知道了娜德的态度，未免有点心灰意冷。信仰宗教的学员比比皆是，谁也没有提出这种异议。大概飞行学院的人都清楚，信仰是信仰，现实是现实。
他不想跟这种木头脑袋纠缠下去，就干脆利落地跟帝都那边通信，说不想再要娜德继续在这里学习了。他建议将她直接开除，还请尽快派人来接她回去。
以最快速度发完这封邮件之后，他心里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他意识到他早就想要让她离开，让她从此不要再在他的地盘上生事。为此他已忍耐了很久很久，如今终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他径直去禁闭室找了娜德，也不管她精神状态如何，带着一股轻松至极的语气说道：“禁闭结束，剩下的日子你可以继续住在套间里，自由享受生活。等帝国的飞船一来，你就回去吧。我知道你不想驾驶新飞机，我其实也并不想强迫你。你的折磨到此为止了。”
娜德的眼里流露出惊恐的表情，他就当作没看见，说完之后，掉头就走。
娜德在他身后大声喊道：“瑞教官，瑞教官！”他轻快的脚步停了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转向她，哑着嗓子问道：“怎么了？”
“我，我不能回帝都……”
“为什么？”他觉得火气逐渐蔓延上来，刚才的好心情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我真的不能回去。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娜德知道，自己回去以后，肯定就不能在飞行学院继续待下去了。她要到哪里去呢？菲特从来没有向她求过婚，现在估计还在生她的气。普特兰又被大祭司一手把控着。她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没有人会保护她。
“这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瑞任毫不留情地说道。
娜德见他转身就走，想起他是她目前唯一的保护人，如今他也要离开，那她又该如何面对这茫茫的宇宙呢？她怎么能够生存得下去呢？她又想起，她目前的好友只有风凌和几个同学了，如果离开这里，她连他们也见不到了。
“瑞教官，我，我学就是了，请你不要赶走我！”无助之下，她喊出了这句话。
瑞任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你怎么跟你的大祭司交代呢？”
“我，我会尽力赎清自己的罪过！我会让他原谅我，我会想办法完成星神的心愿！到时候他一定会让我回家的！”
“那你的众神，会怎么看待你的杀戮行为？”瑞任转过身来，逼近她问道。
“众神也许能够体谅我的苦衷……”娜德勉强说道。
瑞任看到她脸上的泪水如串珠般滚落，倒是有些不忍心了。不过他只想要娜德一个明确的学还是不学的态度，至于她内心如何煎熬，如何对不起她的神明，这倒并不在他的关心范围之内。
他点了点头说：“好吧，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明天课后来找我，我单独教你如何操作。”
娜德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并没有觉得心里轻松多少。她刚刚做了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的决定，决定去学习那台新型的杀戮机器，罔顾她所信仰的众神慈悲为怀的旨意，只为了能够有一个容身之处。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卑贱和无奈。
也许，她是永远都回不了家的了吧。
娜德无精打采地走回套间去，跟风凌说了自己的决定。风凌很善解人意，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的决定。
她吃了点饭，揉了揉鼓胀疼痛的头部，才想起还没有给菲特回消息。
菲特是从哪里听说的流言蜚语呢？
她泡在浴缸里，仔细回想瑞任告诉她留堂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是视频日，她因为学习新飞行器的事情跟瑞任吵了一架，没能和菲特见上面，十分失望。想必菲特也会比较失望。但是他俩平时是可以发一些视频和文字聊天的，菲特不至于为了一次面对面的视频没见到她本人，就对她产生这样的怀疑吧。
她又重新拿起个人通讯器，翻看着菲特在视频日那天发来的一条一条旧消息。
——你没有被人算计吧？娜德，你那么天真纯洁……（她的眼泪又滑落下来）
——我很担心你，你会傻到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这个……确实有点）
——如果你遇到了更心仪的男人，麻烦你跟我说实话。我们之间，不要有什么隐瞒好吗？（这话从何说起呢？）
她刚看到这些话的时候觉得很奇怪，就一连发了几条讯息追问他。
——你从哪里听说的，这都是根本没有的事。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你别听别人胡说八道。
——认识那么多年，我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
可是菲特再也没有回过她一句话。她关禁闭四天，菲特什么都没有说过，显然也没有听信她的解释。
她一急之下，真想立刻回帝都去。也许瑞任的提议是对的，她应该回去，而不是在这里驾驶能够杀人的飞行器。
紧接着她又叹了一口气。
如果她退学了，将来菲特的家族凭什么看得起她呢？她又如何面对奥兰丝呢？她可以做个一无是处无家可归的废物，菲特倒不会嫌弃她。可是他的家人和朋友，又该怎么评价她呢？说来说去，她最担心的还是这个。
做个帝国的女飞行员，虽然在普特兰并不受欢迎，但是在帝都却算是有一点点身份和地位了。她不知道除了自己努力还能依仗谁，毕竟她除了一份两小无猜的爱情和一份天生的飞行天赋，也可算得上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