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时空|扫地僧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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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有颗石子落在了我的湖心,扰我清修

1.

即便在这幽暗的藏经阁,这个世界的纷纷扰扰还是会以各种方式扰乱我的心绪,让我无法静修,每当此时,我会拿起扫把,走出僧房。

偶尔,我会想起灵鹫宫,想起那些年的快乐。

掌门说过,人对快乐的追求,不过是取悦自己。就像石子落在湖面,那一波波的涟漪是人所追求的快乐,快乐的涟漪总会散开,湖面总会恢复平静。

“但在湖底,会永远留下一颗石子!”纵使隔了几十年的光阴,我还清晰地记得掌门说起这话时的郑重。

因为,确实有颗石子落在了我的湖心,几十年来,静静地沉在水底,扰我清修。

逍遥子。

这三个字又在不经意间闯进脑海,让我身形晃了一下,我连忙引气归虚,降下凌空打坐的姿势,缓缓落在布墩上,气随意转,我让气息在周身再流转一遍,收起功法,起身拿起扫帚,扫地去了——秋风起了,院中尽多落叶,隔一会儿不扫,就被风吹得满地。

每次想到这三个字,我就会心中刺痛,恍惚好一阵。我知道,那一定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不知道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物。

在进入少林寺以前,我为追寻答案,在江湖飘荡了十年,杀了三十多个人,但没人告诉我“逍遥子”是什么,有几个人明明是知道的,但就是不说出来,我用内力催逼,让那些人受尽痛苦,但还是没人告诉我。

很多年后,我听到江湖传言,说知道逍遥派的人会被追杀,我仔细想了想,感觉这其实是因为我,因为我的十年追寻。

我知道这三个字有大秘密,但十年还不能找到的话,花更多时间也一样不能,我于是隐姓埋名在少林成了一名杂事僧,具体来说,就是负责扫地。

说隐姓埋名也不对,我早就忘了自己叫什么,连带着偶尔想起的那个叫灵鹫宫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在哪,只是恍惚间记得,那里有我的掌门,有我曾经的快乐——那个梦中出现的有着飘逸身姿的女孩,总在我张口要叫她的时候,踩着飘逸但略显奇怪的步法,从我的梦中失去踪影。

这套步法我也会,不过没有梦中的女孩的清雅逸致,在这几十年里,我将这套步伐简化得更实用,以至于在后山的夜里,我走这套步伐时,自己也会觉得有些诡异,不可捉摸的诡异。

我喜欢藏经阁,因为我依稀记得在灵鹫宫的某处,也有一个地方,和藏经阁一样,放满了书,连着墙上刻画的,也是武学招式——我记得那些招式,和那个梦一样,墙上刻画的招式最终会变成那个飘逸身姿的女孩儿,演一套叫什么“折梅手”或是“六阳掌”的功夫,在梦里,我翻来覆去想到的就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这一句,只觉得亲切和仰慕。

那女孩儿直如仙子一般,飘在我的梦里——只在梦中,在我触不到、摸不着的梦中,醒来时,又是僧房中的寂静,和着菜园中夏虫的低鸣,越发的寂静。

在来少林的第三年,我开始喜欢上了天天打扫的藏经阁,因为这里的经书可以洗去我身上的戾气。

最开始是因为无聊,后来则是喜欢,那些经书里的大智慧,让我折服。而那些被大师高僧视若珍宝的武功典籍,和佛经相比,在我眼中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武功是从那里学来的,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应该是灵鹫宫,在那里我学到的武功,比藏经阁里收录的武学典籍要好看,也要好用。

我喜欢藏经阁,是因为这里的佛经真能洗髓,洗掉我的莫名的哀愁和恨——我是无根的人,哀愁是真实的,恨也是真实的,但我真不知道,我心中的哀愁与恨,是因谁而来,因何事而来。

不记得,那就忘了吧。

不用打扫寺院的时候,我会带上扫把进入藏经阁,打扫完毕,就翻看里面的经书。经书让我安静从容,消弭心中的孽障。

忘了吧……

外间吵吵闹闹的,定是又有人来山门寻恩仇了断,以往也会有,只是这次闹得比较久一些,听声音,声势也比较大一些。

我摇摇头,恩仇须从自身寻,如何能这么了断,闹来闹去,旧的因果不曾了了,新的因果却因此种下,这些人怎么就看不开呢?

提起扫把,回到藏经阁,刚上楼梯,我就听到楼上传来声音——藏经阁又来客人了。

往常,藏经阁偶尔会来不速之客,都是冲着少林武功绝学而来的。能够进到藏经阁的不速之客都身手不错,四十多年来,我看到的只有十个不到,其中一个是少林寺的僧人,偷着来是因为没有进藏经阁的资格。另外几个中,有个女人只来了一次,之后再也没见着了,而另两个则是“常客”。

我是寓居少林的杂事僧,看守藏经阁的另有其人,我从不管不该我管的事,今天你拿一本《无相劫指》,明天他拿一本《拈花指法》,都与我无干。而且,几十年来,里面的经书,我都看了一遍,连放进藏经阁后从没人动过的那些,我也看了。

拿走就拿走吧,我只愿那几个人拿走的不是武学典籍,而是佛经,毕竟相比杀人的武功,佛法的精要才是人脱离苦海的不二法门。

上楼,里面已经有五人,听得出是萧居士、慕容居士和他们的儿子,还有一名番僧。

萧居士和慕容居士就是藏经阁里的“常客”,我曾用我的方式暗示,他们总将我苦心丢在一旁,对历代大德高僧的微言法语视若无睹。

昨日之因,今日之果。业力已作不失,业报如影随形。自己种下的因,就让他们自己了断吧

我心中暗叹,转身要离开,但萧居士那个叫萧峰的儿子一番话留住了我,忍不住出言。

“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

此子于因果业报上看不透,却宅心仁厚,让我忍不住赞叹出声。

这是我四十余年来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主动出声。

两扇长窗被一掌拍飞,里面五人都看着我。

四十余年来,我终于第一次介入别人的恩怨,只因为萧居士的那一番话。

2.

虚竹子,是我平生仅见的高手,当年的慕容氏算得上可与我一战的人了,论内力,虚竹子比当年的慕容强了不止一星半点,比我的也要强上不少,或许只有灵门与他可有一比。

虚竹子年岁不大,就凭这点,我觉得他定是另有奇遇,任谁仅靠苦修,在这个年纪,断不会有此等修为,毕竟有些东西是靠的岁月沉淀和积累。

当年我全力出击,在第十三招上击杀了慕容,所赖的,自然也是略胜出一筹的内力,招式上,哪一门拳掌指的法门不是经过岁月的淬炼和生死的考验,才得以流传!

我跟在虚竹子后面第三天,看到他舞出了一套我在梦里见过的六阳掌。我也因此知道,虚竹子即便内力高过我,但若是和我对招,我同样能在十三招内击杀他。毕竟经过几十年的淬炼,我对这些招式的运用更烂熟于胸,更关键的,这些年的佛法浸染,我将所学删繁就简,在原有的曼妙中融入了生死明悟,虽不再缥缈,却能更快更有效……

我怎么又想到杀人了?看样子四十来年的清修,还不够稳固,我记得有一种功法能够让人返老还童,只是虚竹子招法生疏,不像是返老还童的人。

我是从哪里知道有一门返老还童的功法?我确知我没有学过,它不属于我——它……该是属于谁呢?

我的头又痛了起来,让我无法继续想下去。

眼前被四个女人围绕的虚竹子还在练那一套六阳掌,像模像样的,所差者,只在在运用之妙,相比他的内力高深,他手中舞出的招式,却像刚入门的弟子,徒有其形,而失其意。

同样的武功,在虚竹子身上,总觉得多了些佛家厚重,少了些道家的轻灵。

但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四女的口中,我终于知道这一套六阳掌原来是叫天山六阳掌——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了灵鹫宫的所在:天山缥缈峰!

往事在那一刻扑涌入脑,我头痛欲裂……

3.

从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对什么人都怀着戒备,每天阴鸷着脸,心思重重的样子,这样的人若不是机心太重,就是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

然而掌门却相信他,说他为灵鹫宫立了大功,不会有私心,也不会有什么机心。掌门说,若是有私心,就不会立这么大的功。

具体立了什么功,掌门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掌门不告诉我的事,就是我不该问的,即便我是掌门的大弟子也不行。

小师妹对我说,我是嫉妒,嫉妒他分了掌门的心思,因为他来以后,掌门对我的关注明显没有以前多了。

小师妹总是这么玲珑剔透,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掌门自他进灵鹫宫后,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我、超过两个师妹。石室的壁刻和藏书,我和师妹只能每月进去一次,而他不过是初来,却在掌门的首肯下,每日流连其中。

更让我嫉妒的是,他的风流洒脱和倜傥卓异,在女人的眼中,远胜我的沉闷,掌门不在的时候,他会说起在江湖飘荡的奇闻异事,逗得师妹前仰后合,咯咯笑个不停,而我只能闷在一旁,像个局外人看着师妹。

再后来,掌门闭关的次数越来越多,除了偶尔对我这个大弟子的召见,问问近期哪个小帮派没来“请安”,顺便问几句武学上的进境,其余的时间,能和掌门见上面的,基本上只有他了。

第二年,掌门在闭关前召我前去,说这一次闭关的时间可能会很长,交代了一些日常事务,对我说:你的小无相功已近大成,灵鹫宫百年来,无一人能有此能为。好好练,日后必有成就。又叫我若有疑问,可以问逍遥子。

“我知道你对逍遥子有戒心。”掌门说,“但逍遥子前来,给我献上了一册长春奇功,我再三验证,确实可行。此功若成,为师登仙可期。就凭这一点,就可看出逍遥子并无私心,是实心实意投靠灵鹫宫。你是逍遥宫大弟子,要坦荡些!”

我心下黯然,点头应了。

去吧,我要练功了。掌门的声音慈祥而淡然。

这是我听到掌门说的最后一句话。

掩上石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石床的方向,掌门盘膝,端坐石床之上,右手食指指天,左手食指指地,鼻孔中喷出了两条淡淡白气,吐出来的白气缠住脑袋周围,缭绕不散,渐渐愈来愈浓,逐渐成为一团白雾,将他面目全都遮没。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掌门。

4.

掌门闭关期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逍遥子领来一名女童,作为他的弟子。

我对他说,掌门在,收弟子须得掌门首肯。他说已经禀报掌门了。这事无法对证,只有等掌门出关再说了。

那女童容色娇艳,眼波盈盈,双颊晕红,生得粉嫩可爱,是个美貌的小姑娘。逍遥子每天教她练功,却不是灵鹫宫的武学,偶尔听小姑娘说起,像是在教她可葆长春的奇功,我心中疑惑,这不就是逍遥子献给师父的功法吗?难道这小小孩童也能修炼?不过这是逍遥子的功法,我不便多问,只每日里看着小姑娘苦练。

另一件事则是师妹爱上了逍遥子,带着小师妹,整日围着他转。逍遥子也不嫌烦,若是不入石室参悟,便与两个师妹天南海北的神聊一通,将两人逗笑得花枝乱颤。而我这个大弟子,却变成灵鹫宫中多余的人。不过也好,我正好在这段时间苦练。

放下了俗务,那段时间我武功修为进境飞快,小无相功一旦突破,连带着其他的功法也变得轻松。以往,入石室一日,只能学得一招半式,如今每月进一次石室,收获却远超从前。

这让我更痴迷于武学,后来干脆将手头事情放下,交给九天九部去打理,一心只在武学上着力。山中光阴就在这日复一日中匆匆而过,在我第六次从石室出来之后,石室内的壁刻已被我从头看到尾。

我舒展了一下身子,感觉四肢百骸都活跃着,蕴藏着无尽的力量,我喜欢这种即使我处于放松之时也充满力量的感觉。

已经快半年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掌门说的到最后的破关时刻。我期待这一刻的到来,为掌门的破关,也为我的武功大成。

5.

石门只能从内往外打开,但超过掌门说的破关最后期限已经十天,掌门还不见破关,我不得已找来师妹和逍遥子,商量该怎么办。

逍遥子面露难色,说,这长春功法他没法练,所以他也不知道会怎样。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说:修炼这门功夫时阳气过重,若不是有深厚的内功压制,便需要体质极阴的女子方可修炼。他两样都不是,因此没法练。

“掌门内力雄浑,定可压制得住。掌门也是权衡再三,才决定闭关修炼的。”逍遥子说,“没有十成的把握,掌门也不会做此决定。”

于是又等了两天,两天后,我决定强行打开石门。师妹也很着急,赞同了我的决定。

打开石门,我看到掌门仍是盘膝而坐的姿势,只是身子枯黄,容颜破败,全身皮肤裸露处,无一不是沟壑,发须洁白,头发原只是花白,现在却已尽数脱落,变成散乱在石床上——曾经俊朗的掌门,只剩下一副皮囊,全无生气。

我看不出掌门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只能猜,应该是练功走火入魔了,只是眼前惨状很是瘆人,不知掌门死的时候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师妹哭得死去活来,以头抢地,还是逍遥子再三劝慰,才渐渐变嚎啕为啜泣,呜咽着沙哑的嗓子,守在石床边不肯离开。我理解她,毕竟掌门是她在这世间的唯一亲人。

我也很伤心。掌门待我如子,将我从一个孤儿养到十八岁,教我武功,教我做人,对我恩重如山。但我不能只顾悲伤,毕竟还有这么多事要处理,比如掌门的布局不能因此就废了,比如各门派的人心浮动。这些都是逍遥子对我说的,我心下认为他说得对,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点头,表示我知道了。

我心中怪逍遥子给掌门的功法,如果没有他献上的这部功法,以掌门的天纵英才,原可有一番更大的作为——毕竟掌门虽是身在塞外,却早已布局中原。

而这一切,随着我打开石门的那一刻——或许,该是我掩上石门的那一刻——化为泡影,我忽然想到一句佛家的箴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心中赶紧念了一句无量天尊,掌门在灵鹫宫是不让有佛家的东西出现的,任何!包括念头!

我在心里还是有些怪罪逍遥子的,只是每每想起掌门人说我是逍遥宫大弟子,要坦荡些,我便立马打消了怪罪的念头。

几天后,已经平复了心情的师妹告诉我,说逍遥子提议,掌门已死,该由我这个大弟子来接掌灵鹫宫,我才发觉自己果然是心胸狭隘了些。也因此,我在执掌灵鹫宫的三年时间里,看到逍遥子,总是有些歉意,为我的怪罪。而逍遥子一如往常,对身为掌门的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谦卑,也没有因为我的愧疚,有什么过分的不尊重。

但我终于认同掌门说的,逍遥子并没有私心,也不会有什么机心。一切源于我不该有的嫉妒,和我的不坦荡。因此,我将除了九天九部以外的一些俗务交给逍遥子打理,以消弭我的自责。

在这三年中,逍遥子又收了个小子为徒,师妹嫁给了逍遥子,而因为小无相功的大成,我已经学会了石室中所有的武功,除了那些壁刻,还有石室中的典籍。

逍遥子把孩子带到我面前,要“掌门师伯”给他取个名字,我看着逍遥子,说:掌门生前最爱老庄,你的名号便来自庄子——他就叫无崖吧。

说到掌门,我心中又有些黯然。

当上掌门以后,很多事要我的首肯才能执行,我很不喜欢这种俗务,老是让我无法静心,就像顽童在水面打出水漂,石子虽然没有沉入湖心,但一波波涟漪荡开的,不是快乐,而是夏日的蝉声,无形,却扰人。但我知道,我不能推掉,不能推给别人,这是掌门的职责,从我戴上七宝戒指的那一天起,就是我无法推脱的责任。

比如师妹的婚礼。

师妹的婚礼很热闹,那些天,九天九部都忙了起来,从大理到漠北,从中原到吐蕃,隶属灵鹫宫的各门派都来了。婚礼在山下举行,逍遥子和师妹,以及所有灵鹫宫参与其事的人都下山去了。我没去,守在石室中和掌门对话,我有很多话要问他。

几天后,我听回来的人说逍遥子那几天很开心,也让来的人很开心。据说他还遇到了几个旧识,聚在一起,很是酩酊了几顿。

从那天起,我潜心石室中的典籍,要从里面寻找答案,如果快乐只是取悦自己,那我该怎么寻求?

有一天,师妹对我说,小师妹很快就到可以嫁人的年纪了,问我愿不愿意娶小师妹,若是愿意,她去和小师妹说。

我很纠结。

我当然想娶小师妹,但我知道小师妹其实也是爱着逍遥子的,所以我很犹豫,最终没有答应。

我不想我一时间的快乐,代价是小师妹一辈子的不快乐,小师妹一辈子的不快乐,只会让我们都不快乐。

我明白这一点。

因为掌门早就说过,快乐只是取悦自己。用心上人的心中苦楚来取悦自己,我不能这么做。可掌门没有说的是,若是因此终生都无法取悦自己,该怎么做呢?掌门没说,我遍览石室典籍,找到的答案只有两个字:自在。

我想,我该走出灵鹫宫了。

我在动了这个念头后的第三天,走下了缥缈峰。那是我上山后第一次下山。

6.

我还是不记得我是怎么昏过去的。

我知道了很多后来的事:逍遥子成了灵鹫宫的主人,立了个字号,叫逍遥派。逍遥子最后不知所终,只知道他的弟子每个人学了一门绝学。

不老长春功并不是灵鹫宫的绝学。那个被称作天山童姥的人,应该就是当年逍遥子带来的那个女弟子吧,看来逍遥子终于还是将练成不老长春功的方法找到了。

不对!知道天山童姥的年龄后,我忽然发现我“丢失”了卅四年的光阴。

我醒来后,为了弄清让我心中刺痛的“逍遥子”是什么,开始我的十年追寻。而从下山后到我醒来,之间的三十多年中,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不过我终于知道在这个世间,我已经度过了百零八个春秋——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

要知道答案,就只能回到灵鹫宫,“重新下山”一次,生命中丢失的那三分之一的岁月,总要想法子找回来才好。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来带缥缈峰下,刚踏上上山的第一级台阶,我便想起一些事。当我站在峰顶,看着月华静淌在灵鹫宫之上,我记起一些事。

那些令我心中刺痛的,正是我已经找回的记忆,卅四年中的六年。我下山后六年间发生的事,是我一生梦魇的源头。

我没想到原来找回记忆这么容易,真的只需要故地重游就行了。只是我宁愿从来没想起来过,我宁愿我一直忘掉,我宁愿我从没度过了那六年。

掌门是逍遥子害死的。

逍遥子用一种叫北冥神功的邪派功法,趁着掌门闭关练功最虚弱的时候,吸走了他一生功力。

逍遥子变得比以往更加强大,在他的计划中,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我,只是他没有想到我居然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小无相功已经大成,成为百余年来灵鹫宫里第一个武功大成的人,他不敢正面与我为敌,哪怕他已经有了掌门的全部功力。

他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全身内力被他吸走一半,躺在石室的地上,手脚被粗大的铁链锁住,动弹不得。

“啧啧啧!”逍遥子摇头,啧啧有声,像是欣赏自己的猎物,神情中有压抑不住的自得,“就因为你在这里,我的两个妻子,你心爱的师妹们,就不能来石室了。”他来回踱了几步,继续说道:“大师兄你看,我对你多好啊!”

我徒劳地挣扎了几下,铁链作响,却不曾动得分毫。

逍遥子看着铁链,眼中居然有怜悯的意思:“这是我特地要辰州府的柳长河柳洞主送来的,你知道的,柳洞主办事向来牢靠,说是碗口粗就是碗口粗。”

我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仇恨。他杀死掌门,娶了掌门的两个女儿,将灵鹫宫霸在自己手中……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

这是个恶人的世界!

我只有变得比恶人更恶才能拯救自己,但我无法变得更恶,也无法变得更好,我被锁死在石室中,动弹不得。

“一个月后我会再来看你。”临走时他说,“毕竟你是我的大师兄,我不会让你就死的。”

他笑笑出去了。

在第一个月里,是一个昊天部的弟子给我送吃的,喂我吃完,收拾了就走,不论我说什么,只是低头不回。

“我是你的掌门,你无论如何要将我困在这里的消息告诉大小姐。”这一次,我几乎是怒吼出来的。

他惊惶地看了看石门,知道声音并不会传出去,就看向我,微微摇头。我知道他不是摇头给我看,只是坚定自己的意志,好让自己不被我的话左右。

“掌门对你恩重如山,他害死了掌门,还要害我,你怎么忍心……”

他再次看了看石门的方向,低声说:“我……不能……,我的妻儿都在他的手上……逍遥子现在是掌门了……”

他匆匆的收拾好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第二天没人来送饭,第三天来的是一个聋哑人,任我怎么说,回答我的只有咿咿呀呀。

一个月后,逍遥子来:大师兄这一个月过得可好?

我不回答他。他绕着我走了一圈,说:不用动一根手指头,吃的就喂进口里,师兄这日子过得比猪还舒服啊。

他摇头,口中又是啧啧有声:你看,果然肥了很多,肥了很多啊。

我心中一凛,原来,他是将我当成猪在喂养。我心中羞愤,决定从那一刻起,不再吃任何东西。

他蹲下,手探向我的肩窝,我没法躲。

在他的手上触到我的皮肤,微微用力,我的内力便不受控制地通过他的手指,传入他的体内——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北冥神功,虽然他已经在我身上用过一次。

他收回手,微微一笑,笑容仍是那么洒脱:果然与我猜想一样,小无相功大成之后,不用刻意修炼,便可生生不息,圆转顺达。

逍遥子站起来,左右手指尖轻抚,似是抚掉刚刚在我肩窝上弄来的脏:还有十来日,你又可达到内力鼎盛,那时我再来。

我不会让他等到那一天的。我开始绝食。

第三天,逍遥子又来了,看着我,眼神冰冷:你若是好好的,我自然也待你好好的,可你要寻死,这却不成。

逍遥子手指虚抓,地上的瓷瓶飞入他的手中,逍遥子顺手挥动,手法曼妙。我身上几处感觉一丝清凉,不久便有丝丝轻痒。

逍遥子冷笑:明日此时我来再看你,我猜……你一定你会求明天我早点来。

逍遥子没说错,我确实在只有我一人的石室中,明知他听不到,也在呼号着求他快来。因为那种入骨的奇痒煎熬,我已失去思考的能力,只求这奇痒能有片刻的停歇而不可得。

逍遥子来时,很满意我的状态,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死命点头。

逍遥子运劲拍打我几处穴道,奇痒止息的那一刻,我竟觉得无比畅快,然后聋哑人上前,送了一大片羊肉到我嘴边。我一口吃下去,慰藉饿极了的身子。

看着逍遥子玩味的笑,我边吃边流下眼泪。

7.

几天后,逍遥子觉得我内力已满,又吸走了我一半的内力。打坐完毕,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恨我,但光恨有什么用,这个世界不可能单靠恨就能活得很好,得靠实力。

他说我很有实力,可惜不会用,所以该当如此。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的语气阴森可怖,“你的实力就是你的罪!当年我……”

逍遥子忽然住口不言,看着他恨恨的眼神,我忽然觉得他一定经历过什么非人的遭遇,才造就今日的他,外型俊朗,内心阴狠。

记不清是在他第二十几次吸我内力,打坐完毕,他打开我脚下镣铐,对我说:现在,我的内力远胜于你,你的内力不过是巅峰时期的一半,但我要你给我当靶子当陪练,仍是锢住你的双手——你看,我是不是足够小心了?

他这话与其说是对我说,毋宁说是给自己的。语气中透着的小自得,让我想起掌门曾说的一句话:小人长戚戚,终难成大器。

逍遥子总是很小心,在每次在我身上发泄完充沛的内力后,还是给我种下生死符,只是没有之前的霸道,奇痒,但居然给我留下片刻间歇。

他每天都来,走的时候种下生死符,来的时候运功给我解开,好让我给他陪练。然后每隔四十来天,将我的内力吸走一半。如此往复。

我感觉逍遥子这功法并不如想象中的神奇,吸走的内力并不能完全据为己有,至少无法让内力在气海稳固下来,不然,他早没必要一次又一次吸走我的内力,而功力虽在增长,却并不见得有想象的那么多。

我只能在石门开合的一刹那看到天光,除此之外,我就是逍遥子养在暗室的一头猪。而我知道,我已经胖成了一头猪,浑身圆鼓鼓的,全是肉。

每次他种下和解开生死符的穴道都不一样,我无法掌握其中规律,无从着手的感觉让我很焦躁,比被种下生死符还令我焦躁。

不过我还是琢磨出一丝可循的踪迹。逍遥子给我解开生死符,在后来都是用的天山六阳掌的内劲,而不是之前一种我无法捉摸的怪异内劲,这让我看到一丝希望。

天山六阳掌的内劲技巧,我比逍遥子娴熟。在逍遥子为我解开生死符时,那一触即走的内劲,原是无迹可寻,不过即便小心如逍遥子,也不该忘了石室中的那头猪曾是灵鹫宫百年来唯一一个小无相功突破大成境界的人,不该忘了每天接触之下,我总会寻着脉络的。

那一天,我内力盈满,我知道又到了逍遥子来吸内力的时间了。他来的时候,我装作奇痒难搔,痛苦不堪的样子,奋力挣扎,拉得铁链哗哗作响。他拍我的穴道,解开早已被我内劲解除的生死符,开始吸内力。

逍遥子脚下用力,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头下脚上的倒落下来,脑袋顶在我的头顶,百会穴中有细细一缕热气冲出脑来。我没想到逍遥子居然一言不发就动手,暗叫“不好!”连忙打坐,抵死想拉住外泄的内力。然而没用,脑海中愈来愈热,霎时间头昏脑胀,这热气带着我气海中运转不息的内力,一路向上流入逍遥子体内。

与其让他日复一日折磨我,不如一次都给了他,从此做个废人吧。

脑中忽然闪出这个念头,我放弃抵抗,再也不刻意控制内息,一任内力源源不绝向上,往逍遥子百会穴“攻”去。过不片时,我再也忍耐不住,昏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头痛欲裂,横躺地上。

我欲待站起,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觉四肢百骸尽皆酸软,脑中昏昏沉沉。

逍遥子横卧在不远处的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我欲待上前一探究竟,石门打开,进来的是每日里送吃的聋哑人。

聋哑人近前,看清站着的是我,而倒在地上的居然是逍遥子,显然和平日看到的正好相反,身子一滞,就要转身。

我连忙一指地上,做了个逍遥子已死的手势,示意他打开我手上的铁链,带得铁链哗哗做响。

聋哑人迟疑片刻,走上前来,手在逍遥子鼻子上试了试气息,站起来,疑惑地看着我。

8.

我以掌门身份,踏出下山的第一步,就被逍遥子暗算,关在石室四年多。而今走出石室,找到师妹,在师妹终于认出眼前的痴肥汉子居然真是她的大师兄后,又被惊惶的师妹带到掌门闭关的石窟中藏身。

我没想到师妹是死心塌地的爱上了逍遥子,哪怕逍遥子是杀死她父亲的仇人。

第二天,师妹到石窟中,对我说,逍遥子没死,却终于武功大成了。九天九部的人,除钧天部驻守灵鹫宫,其余的全部被被派出去,“找一个肥得像猪的人”。

我此时气海空空,并不比一个寻常武夫高明,决不能出头。师妹出头也没用,师妹说,几年的经营下来,逍遥子已经将内九部,外三十六洞主,全部收为心腹,她没法子。

更何况,我已经怀上逍遥子的孩子了。师妹幽幽地说。

逍遥子为她把了脉,说是双胞,为了孩子,她不能这时候有所作为。

师妹给了我一些钱和一把剑,让我下山:“即便没了内功,在远离逍遥子的地方,你总能活下去的。”

我于是趁着夜色逃离,在那个月华清朗的夜。

9.

在记忆的最后,我遇到了灵门大师。

那是我下山后的第三个年头,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才走出一片林子不远,就遭遇了劫道。

两年多来,我一直想找一处清净的所在练功,并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会重新回到巅峰状态,重上缥缈峰,堂堂正正夺回我的七宝戒指。

劫匪中的一人二指相并,指着我大喝:兀那肥子,将包裹中的银两交出来,留你活命!

在两年多之后,我其实已经没有那么痴肥了。我的气海仍旧空空如也,往常生生不息的内力像是缺了个引子,总是无法运转如意。但我有剑在手,灵鹫宫随便一把剑,都可称作宝剑。

事实是,眼前的三个蟊贼已经令我左支右绌,不下杀手无法取胜。

我有精妙天子剑,持以春夏,行以秋冬,却因为没有内力加持,在剑势刚成时,被蟊贼的木棒荡开,身上反而挨了几下。

不得已舍了天子剑,跳过诸侯剑,直接用上了庶人剑法,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才几下,三人身上都带伤挂彩。

我不愿杀人,你们走吧。我对三个蟊贼说。

三人磕头跑了。在我的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阿弥陀佛!施主善心,必有后报!

我转身,看到一个和尚。我记得,他是灵门。

10.

我再不记得那之后的事。灵门已死,我不知向谁去求证。

在活了足足一百年之后,我还是丢掉了二十来年的记忆,无法找得回来。

逃下缥缈峰后,我一直以为我会在不久后重回灵鹫宫,重掌九天九部。现在看来,我应该没有再回去过,至少从无崖子几个和他们的弟子传下来的故事中,没有掌门,没有我,没有我重上缥缈峰的任何迹象。可怪的是,也没有师妹和小师妹,作为灵鹫宫掌门的夫人,我记得小师妹当时怀了双胞胎,我怀疑那就是李秋水和她的妹妹,只是我不确定。毕竟我不确知她们的年龄,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故事中没了我,没了师妹和小师妹。

我试着回溯往事,从我进少林寺的十年前,我醒来时杀掉的第一个人往前回溯。我来到辰州府,试图在大酉妙华洞里找到柳洞主或是他的后人,看能不能找到一点线索。

时隔五十三年,我再次溯溪入洞,两岸墙立,行半里许,豁然开朗,别有一天地,左后壁上,依稀刻着“太古藏书”四个大字。洞内茅舍芜然,已多年没有人迹。

我走出来,向四邻问讯,说到湘西柳家,尽皆摇头,只一白须老者,佝偻着腰,眼珠浑浊,掰着手指算年头:柳家啊,五十余年前,忽遭大祸,当家的一夜暴毙,儿孙们也尽散光了,说是避祸事。

我默然,这人口中的祸事,正是我当年一手造成。

白须老者见我不说话,摇头走了,口中念念有词:几十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当年柳家的风光霁月,而今也不过是衰败茅舍几间罢了。岁月何曾饶过谁,岁月何曾饶过谁哦……

我听了这话,一时间茫然起来——

逍遥子不知所终,他的几个弟子也都一个个死了,我活在这世间百岁有余,何必执着那些尘封了的往事。

我决定在妙华洞住下来,丢失的岁月就让他丢失罢,即便翻检出来,说不定和找回的那六年一样,不过是在湖心又添一颗石子,令我无法沉寂。

一路跟在我身后的挑夫见我不语不动,不耐烦了:和尚,天色不早,要是再不走,怕是又要错过宿头!

不走了!我说。

我递给挑夫一锭银子,要他把东西挑进洞里,整理一下。然后再去对河的街市上买些用品来。

想着挑夫一路来颇为辛苦,我又补了一句:一路有劳!你早去早回,今晚也在此歇息了吧,晚上我传你一路功夫,不叫你白忙这一趟。

挑夫应诺而去,却再没回来。

当晚,我又梦到小师妹在梦里蹁跹起舞,舞的仍是一路天山折梅手,只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小师妹的脸上有泪。

半夜醒来,妙华洞隔开了尘世的寂静和喧嚣,洞顶似一张黑暗的大网,朝我罩下来,让我压抑。

我又想起那些人——给我教诲、让我成长的掌门,暗算我、折磨我的逍遥子,让我魂牵梦萦一辈子的小师妹,不知对我做了什么的灵门,还有那些想杀我的人,那些被我杀了的人……他们全都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追寻的快乐,遭遇的苦痛,他们的爱憎苦乐,全部随着他们的逝去而逝去,湮没在岁月里。

我是那个活着的人,却活在死去的世界,不知那些死去的人,在他们的世界活得可好?


(《扫地僧的独白》完结,扫地僧系列之《孤山踏雨》已经写完,敬请点击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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