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曼彻斯特》－－有些创伤，时间也无能为力

看到片名，也许你和我一样想到的是阳光、海岸、美丽的海边小镇和在这里发生的一段浪漫而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但其实它是一部琐碎却耐人寻味的家庭剧。

电影的开头是一个个普通的生活场景，展示的是男主角Lee的日常，铲雪、修水管、通马桶、倒垃圾是他的工作，下班后，或去酒吧喝一杯，或躺在他逼仄的住处看看球赛。他干活卖力但总是收到房客投诉，原因是他态度恶劣。他孤僻、高冷，眼神飘忽，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却又易躁易怒，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或不含任何寓意的一瞥就能激怒他。对周围的人，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对自己而言，工作仅是为了谋生，对明天不抱任何希望，每天都像是前一天的复制，从不期望生活会有任何改变。

但改变还是发生了。

Lee的哥哥Joe因心脏衰竭，他被通知返乡见Joe最后一面。当Lee赶到医院时，Joe已停止了呼吸，留下了遗嘱，让Joe留在曼彻斯特，做他16岁的儿子Patrik的监护人。Joe的嘱托看起来顺理成章、合情合理，Lee是Patrik的亲叔叔，他单身多年，在离曼彻斯特仅有1.5小时车程的波士顿有一份可有可无的又不怎么体面的工作。然而，面对律师，手持哥哥的遗嘱，Lee深陷痛苦，极力拒绝。

如此合理正当的要求被拒绝，是Lee冷血、不近人情、性格扭曲？当然不是！导演通过几个简短的闪回交待了Lee拒绝当监护人的原因。多年前，Lee和他的家人都生活在这个美丽的海边小镇。哥哥和他还有与他亲密无间的侄子Patrik经常出海，他有一个与他十分相爱的妻子Randi，还有三个年幼乖巧的儿女，他人缘极好，常呼朋引伴来家里喝酒打球。那时的Lee风趣、乐观、健谈、亲情融洽，家庭幸福美满。不幸的是，一天半夜他出门买酒前给壁炉里加了柴火但忘了关上防火屏而引发了火灾，他的三个孩子都葬身火海，他的妻子Randi幸免于难，但事发后与他离婚另嫁。他的过错没有受到法律的追究，但他不能原谅自己，在警察局，他拔下警察的枪想要自杀但被阻止了。痛定思痛，求死不能，他最后选择离开了曼彻斯特，一个人去了波士顿，在那里开始了他自我封闭、暗淡无光的生活。

当一个人痛不欲生时，总会想到逃避，可逃避不是疗愈或救赎，它只是掩盖或封存。时间不是良药，而是讨巧的魔术师，对你施了障眼法，让你深信你看到的就是真实。让Lee重返曼彻斯特，是导演借Joe的死逼迫他重回现实世界，让他重新面对自己的伤口，让他意思识到时间非良药，逃避非良策。重回故地，记忆的阀门被打开，肝肠寸断的疼，撕心裂肺的痛让Lee几近崩溃，同时也让他发觉伤口从未愈合，痛苦丝毫未减，时间只是掠走了他的年华，从未修复他的创伤。

出于亲情和责任，Lee表示愿意照顾未成年的Patrik，但必须带他离开曼彻斯特。可Patrik离不开他现有的生活，他参加了学校的冰球队和蓝球队，和同学组织了乐队，还同时交了两个女友，他在努力考驾照，想要接手父亲留下的船，他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小镇。于是Lee暂时留在了曼彻斯特，和Patrik开始了似是而非的父子生活。

Lee履行着监护人的所有职责，带着Patrik一桩桩处理Joe的后事，接送Patrik参加乐队排练、上学放学、交际约会。Lee虽然留了下来但总是触景伤情却又无法释放，Patrik想让父亲尽快入土为安但却求之不得，起初他们之间时有冲突，针锋相对，各不相让。随着相处的时间变长，叔侄之间开始渐渐缓和，Lee不再一意孤行，他试着开始接纳这份亲情，开始考虑Patrik的各种请求。比如，他勉为其难地坐下来十分艰难地与Sandy的母亲聊天，以便给Patrik争取更多与Sandy独处的时间。不得不说影片的整体气氛是压抑而阴冷的，但也不乏一些轻松诙谐的片断，令气氛适时回暖。你可能会觉得沉重，但绝不沉闷。

和许多情节曲折的故事不同，这部影片的剧情几乎没有大的起伏。就在你以为Lee准备卸下十字架，做好了走出创伤的准备，剧情可能反转的时候，导演将Randi推了出来，给他们安排了一次街头邂逅。Randi泣不成声，不停自责当年对Lee言行过激令他身陷绝望，对Lee而言，Randi对往日的回顾犹如一记重锤提醒他当年犯下的是多么难以饶恕的错误，他悲从中来，语无伦次，落荒而逃。于是Lee又重新回到了行尸走肉的状态，就像他自己所说：我心里什么都没有了。这是整部剧里最催泪的一幕，男女主角的表演不露痕迹，你会以为这就是真实的生活，而非戏剧。

显然，逼迫Lee重返故乡直面痛苦的尝试是失败的，至此，故事的情节是顺着人物的性格指引自然展开的。无论是逃避还是面对，Lee始终躲不开内心的谴责。既然现实的痛苦更触目惊心，那就逃回那个远离故人的旧壳里，至少可以暂时将痛苦掩埋。

最后Lee为Patrik安排好了一切，自己又离开了曼彻斯特，重回波士顿，因为他“无法摆脱，走不出来”。一切又回到原点，Lee仍然背着十字架，踽踽独行。

导演最终没有给这部剧安上一个光明的尾巴。痛苦的人仍然痛苦着，逃离的人仍在一路逃离。有些创伤，即使耗尽一生的时间，也无法疗愈，因为时间并非万能药，它可以麻痹伤口，缓解疼痛，但它终究拼合不了一颗碎裂了的心。

如果说整部影片向人展示的只有彻底的绝望，那也不尽然，毕竟曼彻斯特的海岸也曾升起金色的太阳，而阳光照耀的船上，Lee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并且他的未来邀约了Patrik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