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33]伤逝
冬雪在夜里偷偷覆盖了大地,像是在为犯罪者毁灭证据,一下就淹没了所有。院子里厚厚的一层雪,几乎没过了脚踝。母亲早早起床为父亲做早饭,父亲身体越来越差,哥哥的事,一下就带走了父亲所有的神气和骄傲,他一生为师,教育的子女却都走了样,他大概是被痛苦折磨地失去了健康的体魄。
我拿起铁锹、扫把,开始清扫院子里的积雪。很久没有干过这种体力活,一小会就累地气喘吁吁。父亲躺在炕上,干咳着,一次又一次,频率似乎越来越高,我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揪地我心疼。
“爸,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父亲睁开他紧闭的双眼,伸出手拉着我的胳膊说:“爸,没事,没事……”
我眼里的泪花一遍遍在眼眶里打转,它终于也忍不住滚落在父亲的手上,停落几秒钟后又顺着父亲手背突起的青筋,流向手指或手腕。父亲感受到它的温度后,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微抽着。我必须得找到哥哥,哥哥一日不回来,父亲就会日日这样生无可恋地躺下去,这样的父亲让整个家都处在痛苦中。
我走出房间,拨通了柳逸辰的电话。
“我哥有下落吗?他现在到底在哪?他不回来我爸就……”
“他现在应该不在西安了,我那边朋友打听了好久都没有他的下落。”
“那该怎么办啊?我爸他……”
“妈,再托人打听,我再打听,告诉你爸乾儿的钱我还,他放心。”我听到电话那端柳逸辰也开始抽泣,她舍得为爸爸的孩子花费二十万,只为换父亲康健,这大概就是她对他的爱吧。
父亲就这样在家里躺了一周,哥哥始终都没有下落,那些要债的人再也没有出现。我想大概柳逸辰已经悄无声息地还了那些贷款。我没有告诉母亲,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她还是恨柳逸辰,从柳逸辰突然踏进我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从她回忆起父亲带我去看病五日才回家起,从她知道柳逸辰返还了刘家的彩礼让我离婚而她手里还存着的那十万定期的时候,她对柳逸辰的恨比当初柳逸辰生下我时更深刻了。但是她却再也不虐待我了,哥哥走了,父亲病了,她把我当成了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
天又下雪了,早晨吃过饭之后,父亲靠在被子上坐着,我跪在父亲旁边帮他按摩,我给父亲讲着张姐的故事。父亲脸上的颜色慢慢恢复了正常。母亲在火炉旁洗父亲换下来的衣物。父亲的电话响起,是个陌生号码。我把手机接到父亲手上,他按下了接听键。
“你好,请问您是马乾的父亲马仲和吗?”
父亲激动的说:“是,是,是……我是……”
我停下来听着电话里的人在说什么,母亲也放下手里的衣物跑过来。
“你好,我是榆中县派出所的,您儿子涉嫌故意毁坏财物罪,现已被刑拘,目前您儿子已对所犯案件供认不讳,我们打电话向您告知一下。您这边还有什么疑问?”
父亲拿着电话喘着粗气,我急忙拿出药喂他吃了两颗,他的心跳极速加快,比上次在西安还跳的快。
母亲着急拿过父亲手里的电话哭着说:“我儿子犯了什么罪?他要被判几年?”
“他砸了金店,打伤了一名保安,应该会判刑,法院会通知你们。”
母亲手里的电话啪一下摔落在地,她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父亲躺在被子上心跳越来越快,我顺着他的胸口一遍遍学着柳逸辰的样子为他顺气,我感到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他的胸腔,跳到我的手心里。
“妈,妈,快打120,快打120,救救爸爸。”
母亲哭着起身,拿起电话打了120。
“爸爸,你别生气,别激动,别激动……”我哭着喊着爸爸,我不知道自己此刻除了一遍遍叫着爸爸,还能做什么。
爸爸脸越来越黄,眼睛时不时就闭上了,我害怕极了。120很快就来了,爸爸被医生抬到了车上,车上护士为父亲插上了氧气,医生用他的拳头叩击着父亲的心脏,为父亲进行心脏复苏,父亲一动不动躺在担架上,我几乎吓傻了,另一护士在父亲的脸上拍着,叫着父亲的名字。母亲在急救车里哭天喊地,骂着陪了她一辈子的男人。
父亲被拉进了抢救室,我跟在后边,拉着父亲的裤腿,护士无情的将我挡在了抢救室门外,门啪一下就合上了,我顺着门坐在地上哭着,母亲坐在冰冷的凳子上骂着父亲:“死东西,你给我回来,我还没跟你算账,你不能死,不能死……”
十分钟后,医生打开了抢救室的门,我一下被门带倒,趴在了地上。
“医生,我爸怎么样了?醒了吗?”我趴在地上拉着医生的白大褂。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医生求求你,求求你,你再进去救救他,救救他啊……”
医生狠心的拽起自己的衣服,绕过我,扬长而去。
“爸,爸,你怎么能这样就抛下我……”我几乎爬着爬到父亲的病床前。
“你让我怎么活啊……死东西……你让我怎么活……”母亲依旧哭喊着,使劲拉着盖在父亲身上的被子,拍着他的脸,想要把他叫醒。
“病人已经走了,节哀吧!叫车把他送回家吧!”
护士小姐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父亲已经死了。他真的已经死了,他救不活了,医生都不管他了,都不要他了,我该把父亲带回家,让他的魂魄跟着我回家。
“翠娥,你爸他……”柳逸辰哭着跑了进来。
“我们送他回家吧!”
柳逸辰说她昨晚做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梦,她放心不下父亲,去家里看父亲,张大妈告诉她父亲被120拉走了。她车开了一路,哭了一路,眼睛上的妆都花了,像极了姥爷去世时她的样子。
我们叫了120将父亲送回家,张大妈在门外哭喊着:“可怜的马哥,这是糟了什么孽……”她这一嗓子几乎喊来了村里所有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陆陆续续还有邻村的人,学校的老师,他们都自发的动起来,在二叔的安排下,为父亲准备下葬事宜。原来村里人的眼里对我家不止有八卦,还有对父亲的敬重、惋惜和怀念。
“哎,老马这辈子可真可怜,翠娥前段时间疯了,马乾不学好,听说欠了很多赌债,跳江了,才把老马给气死了。”我穿着孝衣,跪在父亲的灵前,听着村里村妇们既惋惜又愤恨的八卦,泪流满面。寒冬的冷酷透过地面渗进了我的膝盖,我感到冰冷在一点点向我身体蔓延。
“德高望重的马仲和马校长走了,他的音容笑貌将在我们心中永久长留,他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教育事业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我们马家湾世世代代都该感谢马先生一家对这片土地教育事业的奉献和推动,因为有马先生的父母我们这里才有了希望小学,因为有马先生的努力我们这里从小学发展到初中,师资力量不断得到提高,让我们终生铭记马校长一家的恩德,世世代代以马老先生为榜样,相信知道改变命运,将他们心心念念的教育事业推上全市区的典范……全体默哀三分钟,愿马先生一路走好!”
村支书穿着黑色大衣,带着黑色礼帽,站在父亲灵前念追悼词。院子里围满了人,全都低着头为父亲默哀,连小孩子都定定地站立着学着自己大人的样子。十二月的天黑的格外早,追悼会结束天就已经黑了。二叔一一送别乡邻亲朋,又返回来叮嘱母亲明日下葬事宜。我依旧跪在地上,替父亲烧纸钱,好让他在天堂能够生活的宽裕。
夜里一阵肆虐的狂风吹的院子里搭的帐篷呼啦作响,连父亲灵堂前的纸马都吹倒了,我起身,出走屋外为父亲点亮灵堂的蜡烛,扶起小白马,然后走进屋子,关上了门。我躺在床上半眯着,我隐约看到父亲向我走来,对我说话。
“翠娥,你哥会被判一年,你去看看他。多照顾你两个母亲,你哥出狱了让他跟你一起上班,别让他出门了。好好照顾自己,告诉你妈妈,我这辈子对不起她,来世再来找她。”
他摸了一下我的头,又替我盖了盖被子,然后一下就不见了。
“爸,爸,你别走……别走……”
我惊地一下坐起来,周围却都是黑暗,只有火炉还透着一丝红光。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全都是汗,原来我做了一个梦,父亲来给我托梦了。梦里他说的话都是他余生的心愿,我要替他完成。
柳逸辰那日将父亲送回来,就被母亲赶出了家门。她坐在车里哭着,她甚至偷走了放在母亲房间桌子上父亲的照片。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两个母亲之间的恩怨,我答应柳逸辰在父亲下葬的时候,让她来看父亲最后一眼。
清晨六点我就起来了,为父亲续上蜡烛,继续给父亲烧纸钱,我给柳逸辰发了短信,告诉她父亲今日上午十时下葬。
她八点钟就混在人群里跑进了我家。她不知哪里来的破衣烂衫,把自己穿成了落魄的农村妇女,头发也像多日没洗过,在脑后胡乱盘成发髻,穿着一双白色的胶鞋。她一直守在彩色纸楼后父亲的棺木旁,趁棺材还没有被订上钉子,她想把他的容貌全都刻在心里,好让她余生的多少年都能足够去回忆。她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大概是不想被母亲发现。
十时唢呐声响,马家湾这片大地上,为父亲哭丧的人扯着白布排着长队,从我家走到山那头父亲的坟地。四个年长的叔叔抬着父亲的棺木,我跟在他们后边,哭的悲天动地。柳逸辰一个人走在不远处的麦地里,扯着嗓子哭的比谁都伤心。
父亲的棺木被放进地下一个深邃的小窑洞里,人们在窑洞口堵上了一袋又一袋蛇皮袋装的黄土,直到把洞口堵上。所有来送葬的人都为父亲的坟头填了一铲土,柳逸辰也趁母亲坐在坟头哭的抬不起头的时候,为父亲烧了纸钱,将他的坟头整的更立体平整。二叔在父亲坟头撒了葱的种子,说是希望后代人丁兴旺。
父亲走了,他的身体被常埋于地下,他的灵魂去了天堂,成了那颗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父亲头七过后,我去了陕西榆中县,探望了哥哥。哥哥说,他对不起我们全家,他欠了很多赌债,没有钱还,高利贷的人到底追杀他,他无奈之下想到了狱中的生活,他想去坐牢避开高利贷的人,避开寒冷的冬天,让自己夜里有个睡觉的地方,饿了有个吃饭的地方。他自始至终都把自己想成一个独立的人,他忘了他还有年长的父母,忘了他还有一个可以帮助他的妹妹。或者说他是不想让家人对他失望,他想要证明自己的唯一方式变成了挣大钱,没有挣到钱,他高高竖起的壮志就变成了自己对自己的嘲讽,而骨子里高傲的他怎么容许自己的落败在家人面前展露无疑呢?是什么的环境改变了他?我大概需要好几十年才会懂得。
榆中县人民法院以故意损坏财物罪,判处哥哥有期徒刑一年。我目送哥哥又一次走进了监狱,这一次他没有哭,没有求救,反而很坦然。因为我没有告诉他,他砸金店入狱的消息直接杀死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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