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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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件正文

你好,Lance。

万事开头难,删删改改,再加上对着屏幕发呆,刚好是一刻钟过去,花了写整封邮件20%的时间。

等一下,一个人是如何在开头,就知道自己总共会花多少时间呢?一个现实一点的解释是,这就像一次考场作文,我为自己规定了结束的时刻;一个科幻一点的解释是,我有一种时间机器,能够预知未来。不过我实在讨厌写考场作文,所以时间机器解释更可能是真的。实际上,这封邮件发送自37年后,而我也不是别人,正是37年后的你。

我依稀记得,37年前的我,正在命运的分叉路口打转,不愿走任何一条道路,免得让年轻人特有的蕴含无限可能的未来破灭。于是我转向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打发时间。我看了许多书,幻想自己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面对了不同的经历和结局,像是有着无数的分身,能同时去走这座时间上的迷宫。现在看来,阅读与想象力这些不能经世致用的东西,恰恰可以在这次超越时间的通信中发挥作用。博尔赫斯有一篇《另一个人》,讲的是年轻与年老的博尔赫斯相遇。我可以像文中那样证明自己的身份:高中时找到的、夹在字典里的四叶草,蓟门烟树碑下的佛龛……你也会像文中那样,觉得我永远无法证明这一切不是你做的一个梦。如果我们真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接下来就是我们貌合神离的交谈。不幸的事有两个:第一,这并不是一篇玄妙又完美的文学作品,而是残破不堪的现实;第二,由于技术限制,这次通信基于某些一次性的量子效应,像是《交叉小径的花园》里的艾伯特,他迎来死亡的同时,他传递了消息。因此我无法看到你的回复。

换句话说,这次通信是一种单方面的沟通,只能我说,只能你听,简直像是一个具有无上权威的父亲在训斥孩子。不过,这只是形式上的相似;从内容而言,是我与年轻的自己推心置腹,将37年浓缩成几句大巧不工的忠告,希望你会听取。

前文已经提到了“死亡”二字,你的潜意识应该已经有所戒备。我打算与你谈谈死亡。为了避免各种各样的特例,我指的死亡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过程——肉体在爆炸的瞬间灰飞烟灭。既然你我是同一个人,我们应当达成共识:我是一个物理主义者,思维是肉体的一项特殊机能。有的时候你会跟朋友说起自己怕死来,他们会安慰你:死亡并没有坏处,为什么要害怕一件没有坏处的事呢?至于死亡为什么没有坏处,他们是这么说的:死后你已经不复存在了,既然已经不再存在了,还有什么好处坏处可言呢?在我的记忆里,有三四个人都持有这样的观点,而每当他们想以此说服你的时候,你承认其中逻辑严密,但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像是强光在视网膜上留下的印记,闭上眼睛挥之不去,睁开眼睛又不见踪影。目击死亡比目击强光更可怕,它会灼伤心灵,侵蚀梦境,让人无处可逃,不得不去面对自己的落幕之舞。假装“死亡没有坏处”只是在逃避思考,现在我来告诉你死亡究竟有什么损失:我们应当考虑死亡的“机会成本”。如果你死了,你就被剥夺了活着本应经历的事情。如果这些本应经历的事情非常美好,那么死亡就使你失去了这些美好。

如果死亡是可以选择的,比如是否要为手术台上的亲人签字,或者是否要从天台一跃而下,那么死亡的机会成本就是你所放弃生存的价值。也许部分轻生者认为从天台上纵身一跃,死亡会切断肉身与灵魂的牵连:大地会紧紧拥抱你的肉体,灵魂却能像鹰隼穿过云层一样穿过地心恣意翱翔。但我实在难以相信二元论。在我这样的物理主义者看来,我的自杀代表着我将不复存在,因此也宣告我将未来的生活视如草芥,它们甚至赶不上一场无梦的永恒沉睡。

很愚蠢,不是吗?谁也无法预知未来,“生活像一盒巧克力……”,不过大部分人都会赞同,吃巧克力——或甜或苦——还是挺令人满足的。甚至有人会说,这装巧克力的盒子本身就是无价之宝。因此一时冲动的自杀者真是不可理喻。

到此为止。让我们抛开这些泛泛而谈转向个体关怀。我不接受唯物史观,不过我觉得这个比喻不错:科技是基石一样的存在,科技变革会颠覆思想大厦,让一些空中楼阁般的问题变得沉重,轰然坠地。比如在显微镜发明之前,大家无法观察到原子,原子论属于一种形而上学。来自未来的通信,不能传递物质与能量,只能传递信息,足以引起不小的麻烦:倘若我告诉你,你的未来收益为负,你会选择自杀吗?

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我,被治愈的抑郁症患者都不能理解发病的自己。现在我这里已经是晚上,夜色笼罩,雨水嘈杂掩盖了一切人类文明的声响。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刻,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暧昧的诗,也许致命与暧昧本是一朵双生花。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Lance


《另一个人》作者:博尔赫斯

《小径分岔的花园》作者:博尔赫斯

Open Yale Courses | Death

《枕头人》作者:马丁·麦克多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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