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钉是一群面貌相似的兄弟,在川流不息的流水线上,它们排着队,沉默地向前、向前,直到传送带的终点,才会发出“叮”的一响,然后就被套到袋子里,挤挤挨挨的,装在一个黑黑的纸箱中运出去。到了这个时候,这些刚刚接触整个世界的螺钉们才开始自己的交谈。
“我一定会去最高的大厦,拧紧最高层的招牌,让看到我的每个人都由衷赞叹,这个漂亮的螺钉。”这是个幸运的螺钉,在一群灰扑扑的伙伴中,它显得格外光亮。
“也许,我们会被丢在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工匠们拿出来……也许一辈子就要等着生锈?”这个螺钉因为心底的担心和犹疑,说起话来也小声小气。
“哈,我可不管,总之是一个新鲜的地方。”那是个略显秀气的螺钉,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所有的伙伴都认为它的脸膛肯定会激动地发红。
更多的螺钉只是默默听着,它们全都在箱子最下方,虽然很关心箱子将会送到哪里,它们又将遇到什么样的主人,接受什么样的考验,但在最下方的它们只是努力调整呼吸,不去多想。
箱子被打开了,一部分螺钉被取出来又送上另一辆运输车,其他的则封起来继续,就这样,一部分、一部分地分散,最后只剩下一包螺钉被装到一个快递包裹中,跟着一辆三轮车来到一家五金商店。
“嘿,来得太慢了。”它们只来得及听清这样一句话,就被那个冒失的店主扔到最高的货架上,甚至都没有拆开。
柜台摆着上一批的螺丝,这里的小区刚建好,装修的还不多,螺丝虽然总是向外卖,但并不是大宗买卖。
无名的螺钉们在货架上等待了一天,又是一天,灰尘慢慢落在它们的身体上,本来很轻的尘埃,一层层积下来,因为时间的关系,又厚又重,简直让它们喘不过气来。
一天晚上,外面下起雨,柜台和货架也被漏进来的雨水打湿,店主第二天进来才发现被泡在水中的货物,他慌张地收拾起来,但他却忘了在货架上,还有一包没拆开的螺钉。
水浸泡过的包装盒慢慢烂掉了,又渐渐阴干,里面的螺钉们忍受着发霉的气味,想着还没出工厂时的干净、敞亮、精精神神,彷佛能够用幻想拯救自己。可每一个螺钉还是慢慢生起锈,灰褐发黄的锈迹让他们面目全非,但也保护了他们的内心。有一个螺钉就在心里说:还好,那些湿冷的气息不会再伤害到自己,虽然我的身体覆盖了一层难看的铁锈,但它们还不会让我完全没用,我的心底还是有着足够的坚强,可以胜任所有本来应该承担的使命。
螺钉的使命是什么?是在螺母上拧紧,把那些分离的拉倒一起。这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儿啊,小螺钉居然因为这个偷笑了一下,但被锈住的身体不会有任何动静,所以就连他的兄弟们也没有发现。
只是什么时候才会出现那个使命呢?他并不知道。
转机似乎真地会到来,一个穿旧工作服的年轻人走进来,大声喊着店主,他是来买插座的,原本的计算似乎出现问题,只好跑到这里临时买几个。店主随意拿出几个,年轻人挑来挑去,却这个嫌样子旧,那个说毛刺多,最后径直说店里的东西太贵。店主虽然想做成这笔生意,却又不想降价,最后就拿出一大包螺钉,说:“我只是看货的,价实在让不了。这是进了一段时间的货,淋了水,但还有不少好的,白送你了。”年轻人打开看了,撇撇嘴,却也再没有讲价,赶工要紧,他实在不愿意为了这么点东西,再跑出很远。他只好接受了这个搭头,提了黑色塑料袋走了出去。
小螺钉觉得这真是运气,所有的螺钉兄弟也很兴奋,只是大家都屏住呼吸,因为一个有志气的螺钉,总是在任何场合,都要保持冷静。它们是生来有大用场的,在每个需要固定的战场,它们永远都需要无与伦比的坚韧。
年轻人回去后,把插座交给别人,自己就开始打开包裹,仔细翻看螺钉都锈成什么样子了。他一边挑,一边扔回袋里,嘴里嘟囔:这老板还算厚道,这些都还不错,洗洗磨磨还能用。小螺钉静静等着挑选,只是所有的表情都被藏在冰冷的钢铁里。
年轻人拿起小螺钉,捻在大拇指和食指间,掂量了一下,说:锈透了。不过这个螺母还能用。算了。他一挥手,小螺钉还没来得及想怎么回事,就被扔出了窗口。他感觉自己从没有这么轻盈过,像一只鸟儿飞在半空。可它也感到从没有这么悲伤绝望过,它和一直相伴不离的伙伴们分开了,谁知道还会不会再见,也许最大的可能就是永不再见。它和它的螺母分开了,这本是不可能分开的彼此啊,螺钉没了螺母,螺母没了螺钉,这还怎么叫作螺丝和螺母呢。一个没了螺母的螺丝,只能空荡荡,尴尬地在孔洞里发呆,而一个螺母,难道要让它去做项链吊坠嘛?
它头一次没有了自信,而这无论在每次中道分离不知前路,还是束之高阁弃之不用,甚至被雨水弄锈的时候,它都不会绝望,可这一次,他要相信命运了,
它在空中飞翔了多久,谁也不知道,就这样坠在地面上,发出“当”一响,好像是什么碎掉了,又弹起来,落下,弹起来,再滚开,最后停在了道路边的草地上。
蚂蚁围过来打量着它,碰了碰,又匆匆离开了。一只蝴蝶从它头上高高飞过,它看见她的翅膀,她却根本没有发觉它。小螺钉将自己的头埋在土里,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自己变得冷静,或是它只想大睡一觉,直到腐烂在泥土里。
但时间驾着马车在它身边过去了,先是下了一场雨,将它从泥土中冲出来,又被一个顽皮的孩子踢到路上,一路叮叮当当地跳跃起来。这是个小球迷啊,它从迷茫中醒来,感到身体撞在路上,撞在石头上,撞在水泥柱子上,浑身都疼,但它没有吭一声,因为它忽然觉得疼一点很好,这让它想到,自己是一个钢铁锻打出的螺钉,既然没有朽烂掉,那自己仍是一个合格的螺钉。不管有没有螺母,不管有没有兄弟,不管有没有使命,不管!自己都是个螺钉。它在翻滚中,却觉得开心,如果不是要遵守螺钉沉默的传统,它一定会笑起来。
孩子玩腻了,忽然奋力一踢,将螺钉踢到街边的一个小巷子里,然后匆匆跑开。
螺钉静静躺在那里,旁边是几个被丢下的空易拉罐,半瘪的肚子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它们被风一吹就滚动起来,发出“格朗格朗”的抱怨:“啊,小家伙儿,你也是被那个暴力狂踢过来的吧。哎呀哎呀,真是可怜的小不点。”
螺钉没有回答,它只是平静地看着它们。
“啊呀,你竟然不尊敬我们,你以为我们从来都是这个没落的样子吗?告诉你,我们曾经和高贵的水晶杯子站在一起,被那些光闪闪的大人物拿在手中啊,那不是你这个土螺钉能想象的。”空易拉罐撇着嘴,脸部也扭曲着。
螺钉还是没有说话,虽然它想和它们说说话的,这样长的时间,它都没有遇到一个能聊天的人了,但它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能让它们开心,自己也觉得轻松。最后,它还是决定保持沉默,然后,等待。
后来,又飞来了好几个同样的“伙伴儿”,有的和易拉罐一样,有的和自己一样,有的能说话,有的不说话,但它们都堆积在这里,一天天,像能看到时间尘一样坠下来似的。
后来的一天,一个老头推着三轮车走过来,他平时是不到这里,可今天为了接自己的小孙女,多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了墙下堆着的它们。
螺钉、易拉罐,还有其他人,都一声不吱,却都偷偷观察着这个老头。
“我可不会跟他走。”易拉罐“格朗朗”在风里滚了出去,一下子掉到旁边的阴沟里。
螺钉却没有想太多,它只是想,不管怎样,有些变动总是好事,它一直在担心当年那些锈迹又开始加深了,它有一颗比当初更坚强的心,却不能保证身体和心一样。
老头捡起地上的这些垃圾,放在车子上,正要走,忽然低头发现了小螺钉,他欢喜起来,想:小孙女的儿童车正好缺了一个螺钉,不知道它能不能用。
那天的剩余时间,小螺钉都在老头的上衣兜里,仍然看不见什么,直到回到老头家中,才忽然发现这里似乎很熟悉。
那辆儿童车果然少了一个螺钉,侧轮歪斜在旁边,老头带着小孙女,把螺钉安到了孔洞里。
“正合适!”小孙女欢喜地拍手,亲亲地伏在爷爷身上。
“还要找一个螺母才行。”老头也很开心,看着小孙女说。他站起来,拖出一个大木箱,里面放着一层层的工具,也有一盒盒码放整齐的钉子、螺丝、螺母、胶水、铁丝、铁片……好多,这该是个怎样的工具箱啊,简直是一个阿里巴巴的宝藏。小孙女也第一次看到,兴奋地跑过去帮着找,一边找一边说:这个,嗯,那个,嗯这个……
找了好几个,却都装不到螺丝身上。小螺丝抱歉地看着每一个失望的螺母,它们要么太大,要么太小,都没办法拧到小螺丝身上,也就没法儿合作无间地拧紧儿童车和车轮。
“看来今天是不行了,明天爷爷去买一个合适的吧。”他们已经试过了所有的螺母,可没有一个能行。
小孙女失望极了,只好看着爷爷把工具箱又盖好,推回到床下。
“爷爷,”小孙女忽然惊喜地喊道:“我们还有一个啊。”
“嗯?”爷爷问:“我们还有一个?”
“是那个啊,我们拾到了,就作为宝宝钥匙的坠子啊。”她欢快地跑到自己小床上,从一个洋娃娃的后面找到一把钥匙,那是用来给一个八音盒上弦的,爷爷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为了让那把又轻又小的钥匙好找,爷爷找来一个螺母拴上去。
爷爷接过那个“吊坠”,走到小螺钉跟前,要给它安上。
它们真合适,即使有些生涩,却配合得天衣无缝。那辆自行车又变得结结实实,轮子再也不会掉下来了。
“是你吗?”小螺钉的问题不是为了询问,因为它早就发现了,它们从分别后,都很坚强,今天,它们终于又重逢到一起。
“我们都很坚强!”它们紧紧拧在一起,没有了对未来的恐惧和期待,也没有了分别的痛苦和孤单。命运曾经让他们颠沛流离,在苦难中学会认清自己,牢记彼此;命运也终于给了他们相聚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