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的眼睛
一
摇摇晃晃在一列古旧却充满异域风情的绿皮火车,接近24小时的车程,窗外荒滩戈壁交错的景象早已不稀奇,空气中混杂着羊肉腥臊味,我掰下一块馕,嚼一嚼入肚,也算入乡随俗了。
“生活在新疆的人都知道,馕不能拿起咬着吃哦——”
“——哎哎~咬着吃是畜生吃草的嘛,人是要掰着吃的嘛!”
2015年7月结束在乌鲁木齐一周的培训,我们一行人以西部计划志愿者的身份出发到南疆莎车县。欢欣混杂着忐忑,吞咽放手的姿势都格外注意,生怕引起一些不尊敬。
目视前方,想象着我的目的地莎车,一个陌生而毫无概念的地方。地图上,莎车已经接近祖国的最西端,与北京时间有两个小时的时差。百度一下,刚刚输完“莎车”二字就会自动填充那一起极为惨烈的暴恐案件,让“古叶尔羌汗国”、“十二木卡姆之乡”这样人文历史的桂冠也黯然失色。在乌鲁木齐,出租车师傅听说我要去莎车,用憎恨的语气,对确实是如此强烈的情绪:“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垃圾地方!”
在填写申请援疆表格的那一刻,从未多想这是一场怎样的际遇与机遇,“有政治觉悟”的夸奖只是一笑了之。即使听过诸多关于莎车的警告,我都未曾犹疑,相反有一些跃跃欲试。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在24岁去追赶将要逝去的青春,只有当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让西北的风呼啸而过,我像一棵胡杨树站立,才有勇气确信自己将保持初心,而不随波逐流。
而这一年的生活,我渐渐放下证明自己的热血,而去感受这片土地的温度,从"亚克西木赛孜"(你好)开始我与当地人们的联结。返家之后,醒来仍是艾特莱斯斑驳的色彩和干煸炒面与烤肉的香气。籍由回忆编织一道道故事辫子,也实现我曾经许下的诺言:我希望搭建起一座桥梁,让内地与新疆的人们互相了解,消除隔阂。这既是一本旅行记,记录远在人们视线之外的异域——毕竟对于大多数人南疆远比美国日本更为陌生;也是头脑中文化碰撞不停的走笔,作为一手资料为后续更深入的文化探索做一点基础。
二
记得曾读过福建古代出海人为行船画上眼睛的故事,因为有了眼睛,没有生命的物品便有了灵性,便能保佑船工在风浪无常的大海好运。
我时常觉得这漫漫荒漠背后,也有一颗注视着注视着万物的眼睛。这片与内地大多数省份截然相反的地理空间,如此荒凉广阔,却居然孕育着生命与文明。
这片荒漠不同于“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玉门,出了玉门向西就是哈密星星峡,这道短窄的关口,两边的景色风物尚未变换,却在经年诗篇累积与边疆消长之下成为一道文化心理显著的界限。驾车穿越星星峡到甘肃境内的汉族人对我说:“一过那个口,我心就突然放下了,终于回到自己的地盘了”。文化的碰撞,既交汇为斑斓,也带来隔膜与疏离。
这里也不是李娟《我的阿勒泰》蓝天白云与无际的草原,没有夏花绚烂,冬季凝雪。
这里是南疆无垠沙漠中的一牙绿洲,维吾尔族女作家《隐秘的故乡》曾有过些许片段,而她仍然生长在北疆。戈壁荒滩戈壁荒滩,偶有一排排白杨树,挤满了人家,连冬季都难以飘雪,两只手就可以记录下一年下雨的次数。
幸而有一座高大巍峨的昆仑山,绵延千里,夏季的融雪水汇聚成叶尔羌河,从这荒滩中淌出一条路。倘若不幸,沙尘席卷荒滩侵袭,河流就无法冲积出沃土,滋养生命。塔里木盆地多少断流河,楼兰也是消失的遗迹。
绿洲逐河流而走,时而开阔,时而狭长,甚至河东河西都有不同的光景。“不要说整个新疆,就连我们莎车,就有十二种婚礼习俗”。零碎的绿洲,代表着自然绝对统治,与人力的无可奈何。世居与此的,96%以上都是维吾尔族,不同于北疆的人口构成,汉族多是建国后援疆而来。我能理解此地维吾尔所谓的“懒惰”,十亩薄田,若争不到水,是没有什么好收成的。一个馕可以吃一天,那么就拜一拜安拉求保佑无遭大难平静地过去吧,为什么要拼命劳作呢。
汉族诗人的诗篇,尽管也深情描摹沙漠胡杨,那低头一笑的维吾尔族美女,但传递的仍是汉族人熟悉的情感,不是十二木卡姆的长诗的缠绵悱恻。他者的视角仍是空白,写下这句话我也有所犹疑,我并无意去挑拨民族区隔对立,本质上我们都是无差别的人类,但却被文化塑造成不同的形态。增添一种视角,究竟是暗藏危机鼓励独立情绪,还是赢得心心相映呢?
一位老新疆对我说:王蒙在维吾尔人心目中地位老高了,他可以用维吾尔语写作!“这似乎是问题的答案。但我不敢给予任何草率的结论。每写一句,我都不停追问:即使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这难道就是事实与正确的理解吗?
尽管我有野心,但这仍是一本私人记录,放之四海而皆不准,但我有幸迎来若你翻开这一页,期待开始与我一同思考这些问题吧,尽管可能没有答案。
荒漠的眼睛或许也凝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