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山南水北,是天生一对。
江水北独自上了火车。拖着一只几乎把她压没的大箱子上火车,乌黑的鬓角汗津津的,她没买到坐票,只能站在每节车厢的连接处,白格子衬衣几乎湿透,细细的胳膊紧紧地攥着行李箱,一言不发的盯着玻璃窗外面,过道里人来来往往,像一条欲望堆积的河流,她是其中一则细流。
火车里混杂着难闻的气味,人挤人,不同的体味,食物的气味杂糅,热气扑着热气,熬煮着一道大杂烩。
历时9个小时的行程,江水北低着头,容忍着自己的身体被陌生人挤着,接触的部分皮肤被烧的灼热,容忍着烟味和胃部的不适,她的面色青白,不断有人走过,嘴里喊着,让一让,让我过去一下。
对于这种脏乱的生活状态,她已有能力去对抗,不发声,默默忍受,盯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脑子片刻空白。
江水北过去19年的生活处于一个自我封存的阶段,极少与外界产生连接,她像一座孤岛,四面环水,没有一块陆地与之相接。
极静之下,微响可闻。
云山云水,苍烟渺渺,江水北投望出去的目光沉敛而倦怠,她即将抵达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像一批流水线上的半成品投入到另一道工序中继续锻造。
20岁的江水北去南门买了人生第一个一人份的生日蛋糕,裤兜里装着一只廉价的打火机,夜幕澄明,一轮皓月,云层断开的深空里一列航班飞过,像一颗流星。江水北抬头,静静出声,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我祈求一份安稳美好的生活。
20岁的秦山南坐在波音777客机头等舱,修长的双腿交叠,眉目清冷,客舱里的食物没有动过,攒聚眉峰,焦灼不耐,转头看向舷窗外,飞机正穿过粉橙色的天空,逐步变暗。期间进入短暂的睡眠状态,半夜醒来,舱内灯光开的很暗,秦山南拉开遮光板,漫天星光入眼,他一时怔住,内心涛声刹那止息。
遇见的必然性,在今夜已经听见齿轮转动的声响,我为寻你而来,我需要你。
江水北坐在餐馆里,细长的筷子往砂锅里夹一块鸡肉放到嘴里咀嚼,这是一周后她找的第一份兼职,餐馆里装潢简洁清素,后厨一览无遗,面谈过后,老板让她今晚就开始适应工作,新店试营业,饮料免费,饭要用勺子盘成尖锥型,托盘上如何摆放汤匙,筷子,以及喊号。工作时间是中晚餐点,12:00到2:00,5:30到8:30。八点秦山南推门而入,收银台的年轻女子嘹亮的喊一声:欢迎光临,前面点单。
江水北闻声在台柜边摆放托盘,筷子,汤匙,盛饭,谨慎小心。
大份排骨,不辣。不好意思,因为是在试营业,目前还没有排骨。年轻女子抱歉地说。
那大份黄焖鸡,不辣。一共23,您的小票。江水北靠在台柜,好奇地看着老板烧制黄焖鸡,几分钟后,老板熟练的关火,用夹子把砂锅放在盘托上,说,上餐,一号,大份,不辣。
好,江水北应道。小心那个砂锅边沿烫。老板提醒说。好,大份,不辣。江水北小声默念,走到秦山南落座处,小心地把托盘端到就手处说,大份,不辣,小心烫。没走几步,身后传来,Waiter!
江水北愣了几秒,回过神走到秦山南身边,生疏地说,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这么小碗米饭吃不饱。秦山南咧嘴一笑,看得江水北眼睛一一瞪,无声怒诉,你不是会中文?嘴上微笑回复,可以续饭的,帅哥。这个时段的人不多,江水北拉开最近一排靠椅坐下,低头看手机,微信显示消息,她点击阅读。
苏青: 国庆我来。
江水北发了会呆,没有立即回复,她和苏青认识已久,小学到大学,彼此生命最贴近的时候是高中,她们像彼此的影子,熟悉对方的身体,衣物,鞋子,生日的时候互相为对方的衣柜添置衣物,熄灯以后躲在被窝里吃鸭脖,一人一个。
江水北喜欢侧身睡,两个人仰躺着说会话,交换此前的生命历史,或者生活中的人,然后江水北会背对苏青侧睡,苏青会顺着江水北的方向侧睡,手有时会放在江水北柔软的腰肢上,指头无意识的抚摸微动。
高中的时候江水北一直是利落的短发,两侧削掉,看见青色的头皮,苏青也剪了自己的长发,江水北发胖,苏青也随之发胖,她们如此相似又不同。
过去十几分钟,江水北才回复:好。
抬眼时,和餐桌上的男子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立即避开,显然他打量她已许久,江水北漠然垂下眼帘。
秦山南吃完饭推门而走,女店员喊一声,慢走。说完乜斜江水北一眼,江水北面露无措,细微处,嘴唇紧抿。
三天后,江水北再次看见秦山南这个人,第一次兼职遇见的第一个服务对象,江水北对此印象深刻。秦山南穿着时尚,五官清朗,身上独有气质,引人注目。他直奔柜台说,我来应聘外卖员。
江水北诧异地望过去,老板黄友善换下满脸笑容,堵住将要出口的‘欢迎光临’,切换另一种说话模式说,我们去那边谈。他们走到门口边的餐桌上坐下,表情似在谈判,不知说到什么,气氛明显松动活跃起来,然后黄友善起身拍了拍秦山南的肩,笑容满面,秦山南背对江水北,因此,她无法得知他的表情。
秦山南至此成为外卖员,富家子弟做兼职大概是闲得无聊玩玩,不必认真,随性洒脱。江水北做事谨慎,餐点人多,不大的餐馆里常能让她忙得碎步跑,端盘收餐,上餐时间长,等待久的顾客讲话刻薄,粗鲁,也得露笑温言待着,不是擅于处理的人,常常表露无措。
下班时间时有延长,双腿站得酸疼,回去的路上穿过南门小吃街,灯光混淆里,人影憧憧,一条德至林荫道长而幽静,江水北的脸隐在光影下,沉静内敛,低垂的眼帘,不知情绪,如此半月,在回去的路上,终于无声流泪,唇齿相碰,生活烟火熏在眼睛,呛在肺腑,咬得生疼。
她步态虚浮,走至雁荡湖,台基上空无一人,她站在中间,对波光粼粼的湖水久久凝视,慢慢走到湖边,脚探下去,如同踏进她的生命河流,江水北双脚晃动给死湖激荡起涟漪,水涌进鞋子,此刻她的双脚真实的触摸水的质感和纹理,而不是白天它所呈现那般,直到两双鞋都灌满了水,心底沉郁不可说。
江水北起身转头,秦山南就站在她身后,撞见她木然的脸,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她无法隐瞒,只好直接坦露不去躲闪,直直地任由秦山南肆意的闯进,窥探。
沉默对视,许久,他开口,你心底有某种愿想。
秦山南手放置在裤袋,神情不可捉摸。江水北不言语,直接越过他离开。
很久以后,秦山南对她说江水北,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里有一种诉求和游离。让人无法忽视,从看见你第一天起,我就解读到了,明明是陌生人,可我无法忽视。所以江水北我是受到你愿想感召。
很动听,20岁的江水北纵然历经一些事,到底缺了见识和情爱方面的经验,不如秦山南老练识人心,他懂得江水北不是一般女子,寻常的浪漫追求无法打动,他显赫的家世,帅气的外表,才华横溢都是点缀,这些对其他女子绰绰有余,可是对江水北不够。
他洞穿她,所以她在劫难逃。
那天以后,他们之间有了不可见的微妙,秦山南站在一定区域外,对她静静观望。
国庆那天,江水北去火车站接苏青,火车晚点,她在出站口的花坛边缘坐下,眼睛看着地面,闭上,再睁开,心里困顿,为延迟见面莫名松了一口气,脑子里突然想起高中时期某天半夜醒来,宿舍昏暗模糊,她先是静静地望了一会天花板,然后手在被子下有意识且小心的游走,捕捉到另一只柔软的手,握住,搭在自己的腰上,那时她的皮肤微寒,对苏青灼烫的身体有着一种饥渴感,而她冰凉的赤脚孤立着,却没有动,在那一刻她希望苏青醒过来,触碰到她冰冷的脚咕哝一句:“怎么那么冷。”然后把她的脚盘到小腿窝里,瞬间被暖席卷。
苏青在冬天醒着时时常会如此做,她内心更渴望被簇拥,又怕冷到苏青,因此沉默接受,成了一块岸的特性,任潮起潮退,面色无波,但心底情绪翻滚。
她和苏青离开火车站,公交车上,苏青阖眼沉睡,头枕在江水北的瘦削的肩上,她转头看着窗外,苏青,历木,如窗外的景致快速掠过, 历木是转学生,关于那天江水北的记忆已经模糊,所记得的全是后来来自苏青的谈话,苏青说,他刚来那天第一眼就惊艳到我,酒红色的头发,中分刘海,肤色白皙,狭长单眼皮,进门光线很好。苏青说的很细致,眼睛熠熠生光,江水北笑了笑,不以为然。
期间,苏青醒来含糊的问了一句,到了吗?她说,没。苏青哦了一声继续睡。
在南门下车,她帮苏青拉着行李箱沿街找店子吃饭,618是她和室友偶尔会去的饭店,炒了三个家常菜,一坐下,苏青开口说,进门右手边一个男的一直看着你,认识的?
江水北低头喝了一口水说,恩,一起兼过职。
她简单带过,苏青挑眉,不去打个招呼?不用了,不是很熟。
可是个难得的帅哥,气质颜值都在线,真不错,有趣。
江水北不再言语,她知道苏青一旦称赞一个男人那么就表示她对他产生兴趣,她第一个称赞的男人就是历木,心底突然一窒,抬眼淡淡地看了一眼苏青,没错过她眼底的光芒。
吃到一半,苏青说要去厕所,江水北让她去隔壁网吧,这里没有,她刚一走,那边秦山南就起身过来了,他在苏青的位置上坐下,他说,一段时间没见你了。这是一句隐喻的,我想你了。
江水北没作声,他再开口,却发现不知说什么,在女生面前,第一次口拙,一个在万人观众前做过演讲的人,倒是她打破僵然的气氛淡淡问,你很喜欢我吗?
他愣了一下,继而点点头,想到她低垂着喝汤看不见,就说,很喜欢。不说恩,不说是的,硬要强调一遍。
斯宾诺莎在知识改进论里说,只有对一个永恒和无限事物的热爱,才能给人以一种不受任何痛苦威胁的乐趣。秦山南,你能保证你对我的爱情能永恒无限的热爱吗?如果不能,我拒绝接受你的喜欢。她终于抬眼看他,眼底一片清澈如水,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件同她无关的事。
秦山南被问住了,他以前没想过这种问题,在爱面前加一个没有期限的保鲜期。江水北,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他皱眉。
她笑了笑,说,因为相信,才会存在,如果你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件艰难而巨大工程,那你大可知难而退,I don't care。
秦山南不再接话,他想问一句,那你呢?没问出来。以沉默结束此次交集。
随着秦山南起身离开,江水北眼底蓦地黯然下来,在过往的情感里,她对每一个和她处于暧昧期的男生提出理想主义的爱情观,绝对忠贞,承受她无限的依赖,得到讥讽,得到沉寂,得到退缩,如此反复。
接下来的几天,她带苏青参观了这所城市的历史古迹,现代博物馆,美术展,以及著名的黛山,只有黛山她没有去过,一则是门票昂贵,二则是体力不够,课程也多,因此一推再推,苏青的到来让爬山观日出得以推上日程,如同命运和人,该来的总会来,它迟迟不到,只是因为在等待属于它的时机。
出发前一日,她们做了充足准备,旅舍老板开着面包车接她们到半山腰的住宿处,吃过简餐,洗漱,在同一张床上躺下,苏青拒绝处于绝对黑暗中,所以开着床头灯,在暖黄的光线里,江水北近距离细看苏青,在西北地带待了一年的她,肤色微黄,粗糙,一双眼眸却格外晶亮,苏青的手抚摸上江水北的腰肢,笑,你瘦了好多,又摸摸她的脸,南方真是养人,白皙滋润的,不像我,在那待了一年,风吹日晒,现在糙的像个中年妇女。
这么一来,那层隐隐的隔膜消音了,她和苏青好像又回到最亲近的时刻,什么都没变,江水北出现片刻恍惚,笑了笑说,睡吧,待会可要凌晨起来。
几个小时后,她们到达山峰顶,云蒸霞蔚,望日台上已有人选好角度摆好三脚架等待拍摄日出,山风撩发,江水北不得不将系在腰间的棉服重新穿上,霞光一点点从云块中漏出来,如同在夜里等待一朵昙花的开放,徐徐的,炸裂蕴含的生命力,动与静结合的美感,在那一刻江水北想起秦山南,想分享此情此景。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屏幕显示秦山南来电,她突然眼眶一热,快速接起,秦山南。
恩,江水北,日出很美。
里面传来他一贯清冷的音色。她诧异且欣喜,四处张望,你也在吗?
她蓦地静住,因为秦山南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目光含笑。
很多年后,江水北都记得这一幕,霞光万丈,秦山南一身挺拔的立在那,目光澄明,像一棵云杉,笑容美好。
她想,就是这一笑了,她动心了。下山的时候,苏青脚崴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让他帮忙,他却拉住一个陌生男子小声说了什么,那男子爽朗地就答应背苏青下山,苏青古怪地看了一眼她,这一眼让她心里不太舒服。
时走时歇,秦山南和她走在后面,都不是话多的人,但是氛围很好,不让人尴尬,送至旅舍前,留下了那男子的联系方式。
秦山南跟着走进去,江水北愕然说,你不走吗?
他笑,我住你们隔壁。
向老板借了冰块帮苏青敷脚,苏青盯着江水北一会,说,你喜欢他。
连疑问的语气都没有,她没有接话,苏青继续说,我对他一见钟情了。
江水北手指在苏青的脚踝轻按着,淡淡说,你的脚肿得厉害,我们明天再下山。
苏青说,随便。
房内气氛凝重,江水北走了出来,沿着石阶小道在幽静山谷里走,在忠烈祠前看到绿树掩映下的秦山南,她刚生退意,他已看到她,朝她走过来说,一起进去看看?她只好点头。
秦山南随在她身边,举手投足间优雅,气质卓越,引得游客注目,他懂的特别多,全程他讲名人轶事,路上趣闻,她认真听,时而微笑,时而疑惑,时而恍然大悟,秦山南如同一个开放的大门,让她洞见内里的丰富。
离开忠烈祠,他们沿着小路散步,茂林修竹,小谭流水,遇到料峭处,他十分绅士地伸手拉她一把,回去的路上,他突然拉了她的手,她挣了下,余光里,瞥见他上弯的嘴角以及淡淡的绯色,不知怎么就放弃挣扎了,也许她已经明白,再如何,对他,只是早晚问题,她已经挣脱不了了。
谁也没有再说话,各自怀着心底的甜蜜,觉得景致正好,在接近旅舍时,他轻轻抱住她,在她耳边语气柔软地说,北北,你说的爱情,我也很向往,我无法保证,但是我想和你一起尝试,你愿意吗?
她的心瞬间被触动,她听见自己说,好。他的脸颊在她的脸上轻轻蹭了下,无限奇异的感受,如同千万束烟花在上空炸裂 ,纷纷扬扬落满情欲。
回到旅舍,老板热忱的招呼他们一起过去吃老板娘刚煮的花生,他们对视一眼,眼底含有笑意,老板唠嗑这一片的风俗,以及旺季的收入,孩子的成绩,老板娘间或插一句,到了饭点,炒了几个家常菜又邀请他们一起,盛情难却,江水北和他只好又坐下吃完饭。
她给苏青盛了一份,上楼去,进房前,秦山南突然伸手摸摸她的头,她愕然,一抹淡红上脸。
苏青正坐在床上玩手机,她进来头也没抬,她有些心虚的问,好点了吗,你的脚。
还好,死不了人。话里夹刺,表情漠然。
我给你带了饭,江水北把碗筷放到床头柜上,你趁热吃吧。
恩,苏青放下手机。
两人沉默。
江水北端了一张椅子坐在窗户前,双脚交叠,阅读电子书,她不太习惯这种沉默的尴尬,借此规避内心的不适。
我看见了,许久苏青说,你和他在石阶上拥抱,你知道我喜欢他,为什么……
知道你喜欢就退让吗?感情这种东西能够退的了吗?江水北截断她的话。
历木来找过你吗?没有。毕业之后,他就和我断了联系,我以为……
以为他会和我联系吗,我也不是他的谁,你才是。江水北低垂眼帘,隐隐有光。
对不起。
说抱歉,很迟了。她不接受这迟到一年的抱歉,不觉得能弥补什么。
房间里光线缓慢地在白色瓷砖上流动,尘埃如精灵,江水北凝视出神,在高考前一个月,苏青和历木在一起了,几天后,苏青突然跟她说,历木有事瞒着她,总是突然请假外出,她让苏青别多想,问清楚省得误会。问过了,他说没什么,不肯说。
所以就有了,她和苏青跟出去的一幕,远远在街对面看见历木和一个小女孩,初中模样,穿着另一所中学的校服,举止亲昵,她没多大感觉,苏青立马火了,疾跑过去,她拦着,被甩开,空中一声尖叫是她的,她听见手腕咔的响声,疼的如锅中煎炸的虾躬起背脊,眼里像一条奔流的山涧不受控制,混乱,嘈杂。
右手骨折,一个月以后才能拆甲板,她已经被命运否定了,复读一年,与以往的人断了联系。期间种种已不必说。
临近傍晚,江水北活动脖颈,转头对苏青说,我下去吃饭,你吃什么。
我都可以。
江水北看了微信提示短信秦山南:一起吃饭吗?
她:好。
秦山南:楼下等你,有点冷,多穿点。她:好的,谢谢。
开门,关门,苏青一直低着头玩手机,江水北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一声叹息。
秦山南带她去了一处隐僻地带,茂林修竹,一条小石径拐进去,一片灯光水影深深处一家酒楼静静立在那,门匾写:日日食好日。
她眼底一亮笑,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秦山南看着她深弯的眉目说,我下午在房里闲得慌,午觉醒来就到处逛,没成想就撞进这里,想着晚上带你过来,你一定喜欢。
小桥流水卵石路,步入门厅,素致淡雅的气就缭绕周身,照壁是古代出名的秦淮八艳的画像,每一小圆桌恰容两人,桌与桌之间用屏风隔开,显得隐秘,四角挂有红灯笼,店内客人不多,加上她和秦山南一桌共四桌,乡里扣肉,特色鱼头,拆骨焖闷蛋,水煮红苋菜,她先给苏青装了一份打包,才开始吃,他嘴角一直噙着笑意,一块剔了鱼刺的鱼肉夹到她碗里,江水北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一眼,不动声色继续吃,她以前总疑惑,夹菜这种事怎么会让人触动呢,也对此不屑,此刻才发现,她把最深处的歆羡隐匿了,连本身都毫无察觉,直到被给予才发现自己也会被触动,通俗的来说,她以前就是典型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
江水北意识到这一点,开口说,在心理学上,谈恋爱是一种自主选择,是一次修正幼年精神损伤和个人情结的治疗,而恋人是彼此选中的理想父母,我觉得我就是这样的人,对于亲近的人会变得很依赖,近乎孩童式的依赖,你能接受吗?我可能会需要对方付出更多,虽然我知道这并不公平。
她认为严肃,并为此担忧的问题,他却笑了,北北,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袒露自己,这说明你已经开始接受我了,没有能力的人才会对别人的依赖产生无力的痛苦,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独立外出旅游了,我有一对好父母,他们让我有一个积极健康的心理基础,我小时候长得比较文弱,我妈就带着我爬山,远足,骑自行车绕城市一圈,骑到海边。十五岁出国去住在洛杉矶的姐姐家过暑假,18岁的时候和美国认识的朋友游遍欧洲。
那你为什么不出国读书呢?
幸好没去,去了就遇不到你了。秦山南半是庆幸半是调侃。
她沉默一会,说,留学,无论如何都是好的,至少就为简历上镀了层金。
我对这个不太看重,随心走,毕竟人生短暂。他认真说。也是。
第二天坐车,她和苏青气氛微妙,苏青主动提出一个人独坐,刚巧碰见前天背她下山的青年,青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灿烂说,美女,我同你一起。
苏青点头,于是江水北和秦山南坐在一排,她是个一上车就睡的晕车体质,刚靠在玻璃窗上,手肘就被身旁的人挨一下,她睁眼问他,怎么了。
他说,我在你旁边还让你枕着玻璃,这让我这个做男友的感到很挫败。
噗,她笑了,同时重复,男友?
他挑眉,你对此称谓有意见?那你可以按照西方的称呼来,比如:Honey?
没,就是活了20年,第一次在自己这里听见,有点不太适应这个称谓相对应的身份。被他戏谑,她微窘。
傻不傻,秦山南勾起薄如竹叶的唇角,食指蜷起在她小而翘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你以后可以行使和享受那个称谓对应的任何权益。
她的脸灼灼地红了,仍旧不太适应和人如此亲近,低头恩了一声。
秦山南关注到她的变化,说,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爱脸红。
她不再出声,固执地靠回玻璃上。回程一个小时,中途,一双大手托住她的脑袋轻放在宽厚的肩膀上,她是有意识的,却顺应着。一会儿感受到一只手拨弄她垂在一侧的手,修长且暖,终于十指相扣,她微微抿了嘴唇,含了一丝笑。
她和秦山南不像刚恋爱的人时常黏合一起,有时他有空会送她到宿舍,她爱吃零嘴是他熟悉以后知道的,他还笑她说,没想到,你真像个孩子似的。
她陪他一起上过课,不过她嫌课太枯燥再没有去过,再则冬天临近,他也不愿让她受冷,她体质阴寒,手冰一样,和他待在一块她的手就没有得闲的空落,在他温热的手掌里,在他大衣兜里。
爱情这样甜,甜的像月光一样美,平静,温和,皎洁。
雪在这个城市下落的夜晚,她正在收拾行李,接到他的简讯。
秦山南:几号走?
她:还没定,可能14号吧。
秦山南:你那离得远,记得早点买票。 她:恩在妈妈那,南方一座城,暂居的地方,她拖着行李抵达,从火车站坐公交车到家。
站在铁门前等她下班开门,有些疲惫,蹲下来休息,另租了一间房给她,连续两天的收拾整顿,灯火下来,江水北早早睡过去,明天要去找一份短工。
秦山南坐在电脑桌前,手握着手机出神,点击进入她的朋友圈,反复看以前的动态,每条动态的间隔时间很长,回家也不会像很多人那样写一句回家了,配上照片。所以说,在网络上很难得知她的生活。
他想了想给她发简讯:睡了吗?回到家感觉怎么样?在做什么?连续三条,其实还有很多想说。
他等了一会,她没回,他起身洗漱,手机放在洗漱台上,洗漱完,她没回,直到他决定睡去她也没回。
第二天中午才收到她的回复:还好,收拾了一番,刚刚找了一份短工,你呢?秦山南刚想回过去,却停住了,得晾晾她,他把桌子收拾了一下,折被子,磨蹭许久,看手机才五分钟,还不够,于是走下楼梯,到厨房喝水,问裴女士中午吃什么,唠嗑几句才上楼回复:就这样,你那里冷吗?别感冒了,写到一半又删去,重写:小财迷,找了什么短工?
北北:做衣服包装的。秦山南:过几天我姐会从国外回来,你们女生不是喜欢代购么?你想要什么,她顺便可以带。
北北:不用了,我得做饭了,再聊。
如果睡一场,是个好梦,请很长很长。
除夕夜,城市偶尔有烟花绽放的声音,在工业区,显得寂寂的寞,她陪着家人一起看春晚,守夜,零点的时候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新年快乐,希望岁岁有今朝。
她认真地笑:我也是,新年快乐。
北北,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三个字?他突然这样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我想你。
低沉的音色像磁铁,她从未觉得这三个字竟如此动人心魄,比我爱你还要令她动心,这三个字让她有种迫切想要见他,拥他的冲动,她为这冲动惊讶,欢喜。
她情不自禁地喊他的名字,山南?有些情怯,显得小心翼翼。
他低低的笑了,说,再喊一遍。
山南,这次是确切的,情动的,她觉得脸灼热。
寒假收尾,她提前一天回学校,火车晚点,到车站已经十二点。
他问,在哪。
她说,车站。
他从出租车出来,霓虹迷散,江水北向他招手,他一走进,就把她的手握进手里,等很久了吧,手还是这么冰。边说边解下自己的围巾和手套给她戴上。她任他给她戴上,笑意盈盈。
走吧,他随手刮下她冻红的鼻子。一到他住的房间,就让她去洗澡,她脸红,眼濯亮,洗完出来,他已经出门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他看着她吃,心底温暖。
她吃东西的时候抿着嘴嚼,两颊鼓鼓的,像一只松鼠,那细细的齿如同在撕咬他的心,痒而甘。
被他注视,她有些不自在,嚼得很快,去扔垃圾,走了神,磕了脚,痛得轻呼。
他急急说,我看看,大拇指有些红肿,他边揉边说,真是迷糊。
他半蹲在地上,一头柔顺的黑发泛着健康的光泽,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
他好笑,你当我狗呢?摸头。
她不好意思,却更加变本加厉,把他一头的发弄得乱糟糟的。床只有一个,他俩对坐无言,一会相对笑了,被子盖上,躺的正正当当,丝毫不敢动。
但江水北终是坐车劳累,先睡过去了。夜色里秦山南看着睡在身边的女孩,无杂念,一片柔情似水。
可这一夜并没有翻篇,下半夜江水北被肚子疼醒了,她开了床头灯,秦山南就醒了,床单上红了一小滩,比血色更红的是她的脸,他温柔的笑,说,我下去帮你买,你待在这,太冷了。
她低着头,细如蚊吟地恩了一声,换来一只宽厚的手揉揉她的头发。
换好后,他递过来一杯红糖姜茶,看着她惊诧的眸子解释说,刚刚在便利店买的。白皙的俊脸微红。
江水北一阵感动扑进他怀里,眼眶泛红,声音低哑,山南,你别对我那么好。
他回拥她说,只有你。
低头吻吻她的嘴角又打趣她说,我可不是柳下惠,坐怀不乱。
她难得地翻了一个白眼,推开他,拉过被子蒙住头瓮声瓮气地说,晚安。
见她这般孩子气,秦山南低低地笑,好梦。
两年后,他出国留学,出发前一夜,她对他说:你在异国,变数太多,我不希望这种关系捆绑你,我们就此别过,好聚好散。 他第一次发了火,江水北,我不准。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要烧出一个洞来,她也不惧,抬头承受他如炬的目光,直至眼底有泪光才转过身漠然地说,希望你能理解我。
他在她身后沉默良久,对她最后一次妥协,好,我答应你。
祝你好运,再会。她留给他一个洒然的背影。四年后,她成为一名婚礼设计师,在业内小有名气,接受采访,被问及作为一名婚礼设计师,那么自己本身将期待怎样一场婚礼呢?我微笑答完一个珍藏很久的婚礼设计,想起一个人久未联系的故人,眼底黯然,她想是否她已经丢失了他。
一个星期后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北北,你说的婚礼,我也很向往,你愿意和我一起尝试吗?音色一贯的清凉低沉,如同七年前。
她瞬间泪下,笑着说,好。
余生恰与你相逢,余生必然与你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