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七年日记》:怎么言说这样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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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特列恰科夫画廊的所在地,曾经是特列恰科夫家的宅邸。这对靠纺织业致富的兄弟,目睹俄罗斯贵族纷纷去西欧特别是法国购买油画,有些愤懑:俄罗斯本土画家的作品也非常不错,为什么要唯西欧油画马首是瞻呢?他们收购了大量本土画家的作品,也委托俄罗斯画家为他们画了不少作品,想以此举告诉欧洲,俄罗斯不仅有伟大的音乐家、作家,也有杰出的画家。特列恰科夫兄弟的朋友们明白他们的心愿,他们死后,就将他们的家变成了特列恰科夫画廊,至今以126250多件全部由俄罗斯画家创作的藏品昭告全世界:俄罗斯有杰出的画家。

画家以画笔和颜料说话。当他们一丝不苟地、谨小慎微地、战战兢兢地将他们对面的模特儿呈现在画布上时,一定没有想到,他们让一批俄罗斯作家、艺术家永久地团聚在了特列恰科夫画廊里: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穆索尔斯基、列宾、陀思妥耶夫斯基……

陈列在特列恰科夫画廊里的作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肖像画,是俄罗斯画家佩罗夫的作品,因极其传神且画出了作家彼时的生活和创作状态,成为许多读者印象中最深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貌。理工男作家比目鱼在他的《刻小说的人》中这样解读这幅肖像:“他在盯视着什么,但他的眼神是发散的。你似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左眼皮正在紧张而神经质地颤抖。如果你长时间地注视那只左眼,也许你会感觉到画中人的半边脸都在颤抖……”2015年的夏天,我走进特列恰科夫画廊,真的“长时间地注视那只左眼”,真的如比目鱼在随后的文字里所描述的那样:“于是你的心也会随之紧张地颤抖起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像是写给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生座右铭,老天给了他非凡的文学才华,也让他患上了癫痫,你看佩罗夫画笔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左右脸严重不对称,那是因为一次次癫痫发作后些微容貌变化累积起来的“变脸”。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对哥哥说:“以往每次我经历这种神经紊乱时,都会把它用在写作上,在那种状态下我会比以往写得更多,也会写得更好”,作家的自况,有没有逗引得文学青年恨不能自己也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患有癫痫?那么,去读一读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一八六七年日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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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页:(1867年8月13日)我开始为他擦汗,擦吐沫。发作持续时间不长,我觉得也不十分激烈,没有翻白眼,但抽搐得很厉害……发作过后他出现了对死亡的恐惧(是一贯现象,费·米恳求我不要离开他却又别处,不要把他一个人留下,似乎希望我在现场能使他避免死亡)。

第335页:(1867年9月10日)今天五点十分,费佳癫痫发作。我觉得,这次发作得非常强烈,比以前几次都厉害,特别是脸部的抽搐,因此头不停地摇摆,之后他久久不能苏醒……这次发作是在上次发作整一个星期之后,这太频繁了……可怜的费佳,发作过后他总是那样苍白,那样沮丧……

第424页:(1867年10月18日)这次发作似乎并不十分剧烈,但是他的眼睛斜得吓人,牙齿咬得嘎吱吱响。我开始担心他的假牙这时候掉下来,被他咽下去。

……

1866年10月3日,安娜·斯尼特金娜经人介绍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速记员。陀思妥耶夫斯基口述,安娜速记、誊清,一个月后两个人合作按时完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出版商签订的合同,小说《赌徒》。同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紧追不舍下,特别是当他说出求婚的理由是,只有安娜的陪伴他才能完成《罪与罚》第三部,安娜决定嫁给他,彼时,她20岁刚出头,她要嫁的人有多大?直到与丈夫迫不得已离开彼得堡经德累斯顿、巴顿、巴塞尔到日内瓦,她也只是猜测,她所嫁的男人大概三十七岁。其实不然,1866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45岁。

盲目的爱情?其实不是。安娜走进陀思妥耶夫斯基位于彼得堡木匠胡同的家、走近陀思妥耶夫斯基时,他已经以《地下室手记》、《白夜》、《罪与罚》等作品名动一时。然而,“刚一看相当苍老……一张疲惫不堪的病态的脸……两只完全不同的眼睛,一只漂亮的眼睛是黑色的,而另一只的瞳孔则怪异地放大了”(第412页),这样的相貌纵然是一位著名作家,对一个从未恋爱过的女孩而言,也鲜少吸引力。后来,安娜毅然决然地嫁给陀思妥耶夫斯基,毋宁说是作家用他最擅长的言辞,打动了姑娘的芳心。

1867年10月16日的日记,阿娜补写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刚刚相识时的情形:他开始谈自己,说他如何在可怕的死刑恐怖中站了一刻钟,他的生命仅剩下五分钟了,他在度过这几分钟,他觉得,这似乎不是五分钟,而是整整五年,五世纪,他还必须这样活很久……(第415页)这就是喜欢俄罗斯文学、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读者都知道的一桩轶事,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拉出彼得堡兔子岛上的彼得要塞监狱陪绑法场。同样的故事,经由作家本人的描述,有一种迷人的幽暗气息,书外的读者都被打动了,遑论书里面对侃侃而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安娜·斯尼特金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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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一个著名作家,嫁给他也就变成了与他共度柴米油盐生活的伴侣,不要说安娜了。就算是150年后她的《一八六七年日记》的读者,阅读的过程,一直被溢出纸面的怨尤,震惊着,因为,安娜所嫁,除了文学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外,还是一个欲罢不能、手里有一丁点钱就会坐卧不宁得想要飞驰去赌场的赌徒!所以,一本《一八六七年日记》读下来,贯穿始终的是这对夫妻为债务所迫无以安生的窘迫,特别是安娜,总是算计着宽腰带里的钞票还能维持几日的基本生活,而陀思妥耶夫斯基非要逗留的巴顿,就是一个大赌城啊,明知维持生计的钞票是安娜求助于也不宽裕的老母亲,陀思妥耶夫斯基要么胁迫要么低声下气地恳求安娜从不多的生活费里给他2个金币、4个金币、5个金币……每一次读到安娜记录的“我知道,肯定是要输的”这样的无奈独白时,一个伟大的作家瞬间变成一个无赖一样的丈夫,叫我这个爱他多年的读者替安娜坐卧不宁、身心疼痛。作为作家的陪伴,固然不易,可是,当这种不易不是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不是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思枯竭,而是来自他抵挡不了赌场对他的诱惑,再来体会安娜那苦涩的陪伴,那真是“无处话凄凉”,更何况,那时,他们才结缡5个多月;那时,安娜正处于孕吐期,但告贷、举债和典当就已经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主旋律。

《一八六七年日记》,将了不起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圣徒还原成凡人甚至可恶的男人,“我们数了数钱,费佳有二十九个盾,还有一些零钱,这么说,他输了一个盾零十个或二十个十字币……”(第269页),通篇这样的记录,击穿了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密实的爱,从此,我爱安娜胜过了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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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后,孑然一身的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在整理丈夫的遗稿、协调出版事宜以及撰写回忆录之余,开始整理《一八六七年日记》时,也曾想过要将其中过于细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进出赌场的账目修饰一下,但那是镶嵌在他们夫妇1867年生活中的卯榫,一旦拆除,他们的1867年也荡然无存!幸亏,安娜没有执念到因此放弃出版这本日记,不然,我们读《罪与罚》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贫穷的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举起斧子砍向房东老太婆的狠劲,将成为我们心头一个永远的迷惑:如此精准的心理和行为描写是天赋其才的果实吗?不不,它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强烈的、刻骨铭心的对贫穷的痛恨。

而完成于1868年的《白痴》之所以揉进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作品中不曾有过的敦厚,也是因为安娜。试想,哪个妻子对赌徒丈夫会像安娜这般宽容?陀思妥耶夫斯基将安娜给他的爱反馈到了他的作品里,也反馈到了自己的余生里——在安娜的精心照拂下,他于1880年完成了他最伟大的作品《卡拉玛祖父兄弟》。认识安娜之前,他固然已经是了不起的作家,但无可否认,安娜帮助他成为一个更加丰满的作家。至于他死后安娜为他所做的一切,则给了全世界文学爱好者一个完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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