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爱过多少人(上)

                                                                              1.最后一程

在区医院的走廊里,老乔的五个女儿、女婿和孙辈们焦急地等待着重症监护室的门打开,那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走出来告诉他们“老爷子病情稳定了”。可是等来的却是“可能熬不过今天,你们家属考虑是在医院还是送回家”。

这家人对这个走廊太熟悉了,门顶那几个亮灯的红字“重症监护室”比“手术室”三个字分量要重得多得多。

一年前,老乔的老伴在里面待了四天以后的早晨,告别了她70年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都没等来小女儿已经端到半路的三鲜卷粉。

最后的早餐是邻床家属送的一碗豆腐脑。

一年以后的今天,女儿们恣意着泪水,强忍着声调商量是继续留院接受已经没多大意义的治疗,还是送回家。远走他乡的人,都希望“落叶归根”,农村的老人,都希望临别之际待在自己的家。

招赘在家的二女儿让其他姐妹们先发言。生死面前,真正做得了主的也就是“生我的人”和“我生的人”。没有至亲骨血的女婿们都站朝一边。

“爸爸肯定想回家”四女儿说。

“医生都没有办法了,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三女儿说。

小女儿随声附和,一边抽泣。

大女儿在姐妹中最有威望。她说,“既然如此,赶紧找车回家吧,不知道爸爸还能撑多久,如果在医院咽气,就只能在市里火化,回不了家了。

“爸爸当了一辈子的工人,请救护车送回家吧,让他最后一程走得体面些”。虽然家里开来好几辆轿车,作为一家之主,二女儿生怕不给父亲继续治疗,以后留下话柄。嫁出去的姐妹说完,她才附和说。

小时候受老乔关照的几个侄子接到叔叔病危的消息也来了。

要说活着的,理应来送老乔的人倒是还缺一个,那是他同居十多年的红颜,一年半前不辞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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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冤家易结不易解

老乔家的堂屋正中,挂着个矩形镶黄边的老相框,相片大多数是黑白的,那时也只有黑白的。其中一张的背景是青灰色的墙,落款日期是1980年5月13日。

调皮的孙子孙女总爱问他:“爷爷,你为什么在厕所照相?”问完齐声大笑。

老乔每次都自豪地说:“那是长城,到北京首都才看得见,很远的。”

80年代初,老乔就去过北京、上海、深圳等城市,祖国的版图走过三分之二。

他是区里老纺织厂的采购员,二十多岁时,工厂来村里招工,老乔报名选上了。那些年代,选上不去的也有,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又怕出门变坏,抛弃糟糠之妻,有些媳妇并不放丈夫出去。宁愿他在家陪着自己一起挣工分养家,虽苦犹乐。

老乔媳妇扬菊却很支持他,说自己可以边挣工分,边照顾婆婆和女儿们,让他只管去好好当工人。

扬菊知道,丈夫虽出身贫农,却是婆婆手心里捧着的“小老儿子”,不擅长耕田种地拿镰刀锄头,当工人是条好出路。

扬菊不知道,村里老人常说的“脚放大了就收不回来”是啥深意,她也不知道,男人是风筝,除非女人自信到风筝线能一直攥紧、收放自如,否则别轻易放他远走高飞。

扬菊一生,是善良有余,机智不足的扬菊。是被掌控,而非掌控者的扬菊。

老乔和扬菊,属于婚前还凑合,婚后不对了的那种。

他们的媒人是木匠老李,来老乔他们村里做工,看见这个大龄青年未娶,想到几十公里外村的扬菊。

扬菊是父母的老来女,母亲生她的时候,姐姐家的女儿都能打酱油了。家庭成分是地主,儿时的扬菊,玩的是是金镯子玉扳指和银碗银勺子。待她长大成人,已经是斗地主的年代。

木匠老李介绍来的这个贫农,个子165cm,偏瘦,三角眼颧骨高,板着脸,不苟言笑。比起村里那个每次见她都笑吟吟的青年,扬菊是不喜欢的。可高寿的双亲一句,“不听我们安排,以后就管不了你了”,吓破了扬菊的胆。扬菊属鸡。

那个年代的婚姻,基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相授受是绝对行不通的。

当着父母媒人见了三次面以后,扬菊嫁进了老乔家,带着陪嫁的两只木箱(里面是新做的衣裳鞋子)和一摞瓷碗。家道中落,年事已高的父母已经难以准备丰厚的嫁妆。婆家为微薄的彩礼也欠了两百多元的外债。

十九岁的扬菊浓眉大眼、水灵娟秀,丰满的身材衬着两条粗又长黑辫子,大孙女看奶奶以前的照片,都说真像歌里走出来的“小芳”。

老乔开始是喜欢这个媳妇的,可现实却不如人意。

他是个自私孤傲的人,自尊心极强。一辈子过下来,绝交的人用手指头加上脚趾头才能数得过来。大舅哥就是其中一个。

嫁娶当天,大舅哥和送亲队伍里的其他亲戚说起男方这头婚宴简单,客堂简陋。不知哪个嚼舌根的传到了老乔耳朵里,他恨透了这个看不起自己的地主成分大舅哥,决定再也不与媳妇娘家来往。大舅哥哪里知道,这个妹夫脾气如此古怪倔强。一般新结的亲,有点嫌隙正常,都是时间能摆平的。而老乔和扬菊的家人,竟然至死都没有往来。

婚后不到一年,扬菊的母亲去世,刚满二十岁的扬菊背着女儿,哭着去送母亲,丈夫只把他们送到村口便返回了家。

世间竟有如此薄情的女婿。估计盖棺的岳母和扬菊都是万万没想到的。

娘家那边,丈夫不与之来往。婆家呢?婆婆是个精明妇人,老乔出差带回来的水果糕点,家里的面条鸡蛋偷偷放在米糠里,用篮子拎给大儿子和大闺女家,中秋和过年,厂里发的核桃板栗大饼子那类吃食,更不在话下。闺女嫁得不远,就在前一条街,隔着三五十米。

婆婆、妯娌和大姑子都精明算计,能说会道,脑子里少了一根筋的扬菊自然吃亏上当。这一个大家族里,就数她最老实,也最好欺负。

老乔每次回家,一进家门便听到母亲说扬菊的不是。怀孕想吃酸萝卜的不是,顶了婆婆的话不是,回娘家的不是......

每每听到这些,老乔返身就找扬菊吵架去了。家里顷刻间鸡犬不宁。扬菊心里委屈,我在家干活顶个男人,又管老又管小,你那么久才回来,只听你妈的,一来就找我吵。老乔心里委屈,为什么每次回来都听别人说你这不是那不是,就不能机灵点?他多希望,娶的媳妇不仅美貌还拥有一张巧嘴,讨得了母亲的欢心。

两个委屈的人互不相让,说不上三句便大打出手。家里的农具成了老乔的武器。起初从房间打到院子,后来从院子打到街心。越跑越打,越骂越打,扬菊打不过也不求饶,还咬死自己的理。她到老都是这样倔强不知道察言观色。

扬菊的女儿们还小,看着父母打架既害怕又屈辱,只要父亲回家,必是一场血雨腥风。村里天天在家的夫妻,却没见动这么大干戈。更多的,她们心疼自己的母亲。可大小间隔一两岁的姊妹,大女儿只有七岁,除了牵着两个妹妹,只能躲在远处惊惶,希望这场战争早点结束。

村里的老人,或者叔伯阿姨来劝架,打人的人打累了,被打的伤痕累累嚎哭。看看那几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扬菊被好心的邻居扶回家,老乔照例给孩子们分糖果去了。

扬菊不是没有想过离婚。她年老的时候跟大孙女说,不知道动了多少次这种念头,可每次想到她的孩子会被后妈虐待,带着孩子又无处可去,一切的想法便烟消云散。屈辱苦水都咽了下去。

扬菊最感激的是大哥(老乔的大哥),他是家里真心来劝架的人,站在她的角度说话的人。最恨的是大姑子,那个长相阴毒、笑里藏刀的大姐(老乔的大姐)。

可是,扬菊是刀子嘴,豆腐心。因为一个人的一点点好便感激一辈子,却不会因为一个人诸多恶毒留仇恨在心。哭过恨过气就消了,过几天便云开雾散聊天说笑了。这是为什么她到老都活得那么天真纯粹的原因,也是别人觉得她可欺的原因。

这样过分的善良真的好吗?

其实,扬菊的“不是”有两点,其一,不会笼络人心,丈夫的心、婆婆的心,其二,没有生下个儿子。

大儿子和大闺女家,生的全是儿子,扬菊连续生了五个女儿,丈夫和婆婆心里的怨气,都发泄到她这个外人身上了。

这真的是扬菊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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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露水红颜

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出差的老乔,渐渐地放大了脚,放野了心。

那年代没有电话可以查岗,即便有,以扬菊的能力和胆识,查到了又能怎样呢?

扬菊跟老乔去过省城。坐公交车的时候,投币口旁边有个发票夹,老乔会趁司机不注意多撕一张,价值两毛钱。扬菊也跟着他多撕一张,可惜动作慢了,被司机呵斥两句,自然也就过去了。有时候在车上没撕到,就在乘车的地方四处转转,在地上也能捡到,那算是幸运的。

虽然是工人,可每个月几十元的工资,开支家里八口人,不得不精打细算。多撕两张票占点公家便宜,孩子老人也能吃饱一点。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那会,全国粮食供给都成问题,街上的小孩一个个瘦骨嶙峋,大人们也面黄肌瘦。大女儿长到四五岁,头发短少得可怜,而且一直是枯黄的,从来没黑过。家家户户吃青豆、玉米这样的主食。老乔家吃的是豆焖饭或者玉米焖饭,饭粒当然少得可怜,豆子啊玉米啊倒是管够。

有点“饭”在里头,大家吃得分外香,“吃饭”也吃得有模有样。

粮荒年代发生过一件事,让老乔终生难忘。以后的人生里他时常提起,教育参加工作的女儿,后来又教育参加工作的孙女。每次孙女放假回家,他都苦口婆心地说:“每个月有工资拿就很好了,退休了也不愁,但是千万不能贪公家便宜,否则丢了工作不说,还要挨公家处分”。他不知道,“撕票”这样占小便宜的事扬菊早就跟孙女讲过了。或许他觉得那是特殊年代情有可原的小事,总不能让老人孩子饿着。

吃大锅饭的时候,曾经一起住老房子的邻居,因为家里烟囱冒烟被查,锅里煮的几棵青菜是从公家地里偷来的被判入狱?直到孙子们都长大成人,也还在几百公里外的新贫监狱服刑。虽然后来因病保外就医,可再见已生华发,回家不到两年就病逝了。

老乔经常说起“偷青菜”事件教育后辈,警醒自己。至于是否经营好婚姻关系,婚外的感情对工作毫无影响,自己不是领导干部。

他曾经把一个矮胖女人带回家,那个女人经常东奔西跑,出差给单位找材料,其实就是收废铁。后来还带回来一个稍微好看点的,但这两个女人都只来过两次,之后没再听说。

没带回来过的肯定有,扬菊坚定,不疑。

扬菊在村里的妇女当中,有一个脾气和得来的。年轻时是美人坯子,直到五六十岁依然风韵犹存。她经常来扬菊家做针线活儿,特别是老乔出差回来的时候。脾气古怪,很少跟村里人打交道的老乔对扬菊的这个朋友倒格外客气,不时送她家一点东西。那时,老乔家的女儿们都穿的确良衬衫,这个女人家的两个儿子还穿着阴丹士林,六七十年代那种蓝色的布,脚踝上面一小截总是露着。我们且把这种物资短缺看作时尚九分裤吧。

老乔每次出差回来,带的东西总会送她家一份。就算她没来,老乔也亲自送去家里。寡言少语的老乔突生出的这份热情,被其他人看在眼里,扬菊是最后知道的一个。之前就说过,她不擅长察言观色,暗送秋波这种情节估计就更难领会了。

事情暴露是因为那个女人家的傻儿子。估计是扬菊婶婶平时待人和气,连两三岁的小娃子从家门口过,她也要打声招呼关心一通。

有一天,这个傻儿子跑来跟扬菊婶婶说:“我都睡醒了,乔叔还在我家睡觉呢!”

“他睡在哪?”婶婶问。

“和我妈睡一头,我睡在脚头”傻儿子说。

婶婶拾起铲锅灰的铲子就冲出去了。

“乔叔给的点心很甜,很好吃”。原来,傻儿子要说的是点心的事。婶婶一阵风似的不见了,并没有听见傻儿子说的。

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没睡醒呢。

“哐当”一声,女人家的玻璃窗被铲子砸碎,眼前的一幕彻底激怒了扬菊。丈夫?闺蜜?竟然如此背叛自己,简直无耻至极。

女人的老公远远地站在那头。直到门开了,上演了全武行,先是扬菊咒骂,两个女人厮打,而后老乔的女儿们也来帮母亲打烂人,女人的老公和儿子眼见自家人要吃亏,也加入了这场厮打。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老乔还在护着那个女人,二女儿向来是小子个性,往女人的胯下狠狠踢去,踢得女人火辣辣地大叫一声,大女儿走到一半泄了气,吓得脚软蹲下去哭。

这场混战使得两家人颜面尽失,以前在背后议论纷纷,现在大家都摆到明面上来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谈。

老乔内心是感情至上的,他从来不刻意在媳妇面前隐藏自己的感情。“不爱你了,爱别人了”这一点你知道了也没关系。但他也很好面子,他的薄脸皮受不了大庭广众之下大家关注、讨论。

尤其是出差归来,回家的这条路口,一块大石墩,一条长石凳,邻居们饭后聚在这里闲聊。刚才还有说有笑的,老乔路过,大家就都不说话了,一片寂静。这短短的十几米路,走出了几个小时的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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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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