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托·一场支离破碎的初恋
1923年,20岁的沈从文只身来到北京,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北漂。
和今天大部分北漂一样,初期的日子举步维艰,没有工作,没有文凭,没有钱。
原本,沈从文还是有些钱的,那是之前在湖南芷江的时候,跟随他做警察所长的五舅在当地做了一名收受屠宰税的收税员,公务员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沈从文的母亲看到儿子在芷江稳定了下来,便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带着九妹来到芷江和他租房而住,并将卖房所得3000块银元交给沈从文保管。
3000块银元在当时不算个小数目,但是这其中一大部分被沈从文莫名其妙地搞丢了,缘由则是他那场支离破碎的初恋。
沈从文因为工作的原因和本地的商人们往来频繁,因此,也结交了许多当地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马泽淮便是其中一位。
这位马少爷据说是一位私生子,但是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更难得的是他也酷爱读书,两位年轻人一见如故,很谈得来,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在聊天中,马泽淮常会有意无意地提及自己的妹妹马泽蕙,如何的貌美如花,如何的痴迷书法和诗词,如何的对沈从文一片仰慕之心,似乎有意充当月老,为他俩牵线搭桥。
正是渴望恋爱年纪的沈从文从内心无法拒绝好朋友的美意,就亲笔写了一首小诗托付马泽淮转交给他的妹妹。马泽蕙收到之后,瞬间被沈从文的才情和书法倾倒了,自古美女爱才子,这恐怕是亘古不变的定律。她立刻回复了一首诗,托哥哥带给心上人。
一来二去,两个人书信往来,打得十分火热。当然,这一切都是通过马泽淮在中间穿针引线。终于,在马泽淮的盛情邀约下,沈从文带着一片痴心和马泽蕙见面了。
18岁的沈从文,多情才子。16岁的马泽蕙,少女怀春。两个通信已久的年轻男女初次见面,一见倾心,眉目传情,彼此都在内心深处烙下了对方的影子。
尤其是沈从文,就像他当初给马泽蕙写的一首小诗的名字《爱情是个魔鬼》那样,沈从文被爱情这个魔鬼搅得寝食不安,魂不守舍。满脑子都是那姑娘的影子:那俊俏的面庞,细挑的腰身,起伏的胸脯,尽情地在他心中翻涌。一篇篇爱情的表白通过马泽淮的手,源源不断地飞向马泽蕙。
沈从文的七姨夫熊捷三在芷江当地是有名望的富商,也是位有识之士。他非常看好沈从文,当他得知沈从文同马泽蕙的恋情之后,颇为担忧,几次规劝沈从文,让他小心他的这位油嘴滑舌为人不诚的朋友马泽淮。
但是沈从文已经走火入魔,被情欲冲昏了头脑,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劝告。即便是面对熊捷三为他准备了四位大家闺秀作为结婚候选人时,他仍然坚持自己的选择:“我有我的计划,得照自己的计划去做。”
但是他的爱情计划似乎并不太顺利。当他想再次想通过马泽淮联络马泽蕙约会的时候,他的朋友开始向他提出了借钱的请求。沈从文满足了他。这之后便开始了三天一小借,五天一大借。
马泽淮显然是个久混债场且懂债主心理的人,刚开始很讲信用,如期偿还。时间久了,沈从文也就失去了对他的戒备心。到底借给马泽淮多少钱?又偿还了多少,心里全然没有准数。
直到有一天,沈从文的母亲发现自己卖房的3000块银元少了快一半的时候,沈从文才如梦方醒,等他再去找马泽淮时,早已不见踪影。为此他与心上人马泽蕙狠狠地吵了一架,没过多久,马泽慧也悄然离去,黄鹤一去不复返。
沈从文的初恋就如同江水中的美丽倒影一般,被一块石头击中,扑通一声,迅速地支离破碎了。
坚持 · 3年零9个月的情书
沈从文的北漂生涯穷困潦倒,生性倔强且性格腼腆的“乡下人”在找工作的事情上四处碰壁。但是他展露出来的文学才华受到了胡适、郁达夫等一干文坛大佬们的注目和关照。
在徐志摩的推荐下,时任上海中国公学校长的胡适破格邀请沈从文来该校任中国文学的教师。
沈从文的第一堂课极其失败,由于心理的紧张,竟呆萌地在讲台上站了近十分钟,好不容易开了口,计划一小时的授课内容,在忙乱中十几分钟便全讲完了。他再次陷入窘迫之中,无奈之下,只好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这真是一场洋相,更让沈从文尴尬的是,他发现在看洋相的观众之中有一位皮肤黑黑却让人过目不忘的女生,这位女生仿佛有一种魔力,让沈从文忍不住总是把目光投向她。这个女同学不简单,是安徽当地望族张家的千金,“合肥四姊妹”中的老三张兆和,才貌双全,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心动女生。
沈从文再一次一见倾心了,这位操着一口湘西口音的穷书生开始了漫长的求爱历程。他木讷的性格使他不敢当面向张兆和表白感情,便操起了“老本行”——悄悄地给张兆和写了第一封情书。
这一封信如同泥牛入海,张兆和身后有众多的追求者,她把他们编成了“青蛙一号”、“青蛙二号”、“青蛙三号”,而沈从文大概只能排在“癞蛤蟆第十三号”的位置。
沈老师的信一封接一封地飞向了自己的女学生,期待着如同春风化雨一般点点滴滴能够滋润对方的心。但是张兆和对沈从文毫无感觉,但由于师生关系的存在,这位小女生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只好沉默以对。
她以为沉默是最好的拒绝方式。
换作其他小男生,试探几次恐怕也就知难而退了,但是张兆和这次面对的选手却是坚韧的情书大师沈从文。
眼前的局面或许早在沈从文的意料之中,他依旧勤快地写他的情书,只是言语中更加地炙热:“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沈从文表白,多数人愿意仆伏在君王的脚下做奴隶,但他只愿做张兆和的奴隶。
单纯的张兆和被沈老师过分的热情烤得出了汗,有点手足无措,以至于有一段时间里刻意躲着沈从文,一见到沈从文的影子就立即逃之夭夭,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拿着这些情书找到了校长胡适先生,请求他的帮助。
胡适是个浪漫且善解人意的领导,看着张兆和一副无奈的神情,倒是为沈从文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并且有意撮合两人,他很郑重地说:“我知道沈从文顽固地爱着你!”谁知张兆和几乎条件反射般地马上回他一句:“我很顽固地不爱他!”
胡适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劝慰张兆和不妨先与沈从文做个普通朋友,接着转身告之已爱得不可救药的沈从文:“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但是沈从文已经停不下来对张兆和疯狂的爱恋,他继续着马拉松式的情书攻势,半年内就写了几百封信,其中不乏让后世广为流传的“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样经典的大牛句子。
三年零九个月的情书,写到最后,墨笔字终于写出了玫瑰色!张兆和在沈从文锲而不舍的追求之下,终于接受了他的感情,发出了到苏州家里做客的邀请。
千里迢迢地完成登门拜访之后,沈从文回到青岛就迫不及待地给张家写信,询问张父对婚事的态度。他在信里写道:“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几天后,张兆和同二姐来到邮局给正在等待结果而备受煎熬的沈从文发电报。张兆和只拟了一句大白话: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只有他们二人能够明白的暗语,足以让那一边的沈从文欣喜若狂。
破灭 · 红玫瑰与蚊子血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的中山公园举行了婚礼。
如果,时间只是在那一刻停止,那么沈张二人的婚恋堪称民国历史上最动人的爱情传奇之一。但是,那只是适用于童话的结局,而生活,终究会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眷侣拉回到柴米油盐的现实中来。
张爱玲后来在她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写道:“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这段话说得戏谑,却也不得不承认是人情至理。
沈从文和张兆和婚后的一年多内过的还算得上是琴瑟相和的甜蜜日子,但时间长了,才子佳人的浪漫总是敌不过日常生活的琐碎。两个人的成长背景完全不同,一个是湘西边城的乡下人,一个是江南富商的大小姐,之前的感情完全是建立在虚无飘渺的情书基础上,自然一回归到真实的场景就使他们的矛盾百出。
沈从文不善理财,积蓄本就不多,自己又有收集古董的癖好。偏偏还喜欢结交朋友,又好面子,自己没钱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的给朋友援助。每每搞得经济危机,入不敷出,不由得张兆和不抱怨和疏离。
而张兆和之于沈从文,婚前是女神,是天上的月亮,高高在上,美不可及。而婚后,这个女神实实在在地来到他的生活中,得到了她的灵魂,也得到了她的肉体,她还为他生子、操持家务,蓬头垢面,也会叨唠,也会抱怨,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他发现女神的光环就此褪去了,先前因距离产生的美也逐渐消失了。
而此时,另有一位女子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沈从文的眼前。
沈从文与高青子的偶遇发生在1935年的春天,那个时候他刚同张兆和结婚不过一年半的时间。高青子是沈从文的粉丝,自己也写文章,漂亮而且充满了灵性。两个人相谈甚欢,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对于多情的才子来说,每一次美丽的邂逅都是不简单的,那都是用前生的500次回眸换来的。两个人就此暗生情愫。
沈从文写情书的笔又有了用武之地,两个人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和约会。双方的文学创作中都加入了对方的影子,尤其是高青子,在沈从文的直接帮助下出版了小说《紫》,故事里的男人与两个女子有了感情纠葛,一个是未婚妻,另一个是在一个偶然机会下邂逅并爱上的女子,男人在两个女子间徘徊,激情与克制,逃避与痴情……恰是沈从文那一段生活的写照!
这些蛛丝马迹自然没有逃脱张兆和的眼睛,沈从文不得不向妻子坦承了自己的这段婚外恋情:“我对你的爱情一点没变,甚至更加浓纯,但是,我也喜欢她。”这样的话语让张兆和难以接受,刚刚生完孩子还在坐月子的她一气之下回了苏州娘家。不知道她在那一刻有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心软和妥协,她给了这“乡下人”一杯甜酒,却也亲手酿了一杯苦酒给自己。
后记 · 后来的后来
后来,这段长达8年的婚外感情以高青子的退出而宣告结束。流星划过,绚烂之后不留下一片痕迹,但是沈从文和张兆和的这一片爱的星空恐怕很难恢复之前的澄清了。
后来,面对着南渡北归的抉择,沈从文最终选择了留下。但是在1949年之后,沈从文两次自杀未遂,一度因为抑郁过度而住进了精神病院。这自然有政治上高压政策所致的原因,但另一个重要的因素却是感情上的矛盾。张兆和曾回忆说:“当时,我们觉得他落后、拖后腿。一家人乱糟糟的。” 那一阶段,两个人的感情很紧张,当时有很多人劝过张兆和,不行就和沈从文离婚算了。沈从文显然很怕妻子弃他而去。
后来,张兆和终究没有选择离开。相反,两个人几乎共同经历了所有的政治运动,一次比一次来势汹涌,两人选择了相濡以沫,携手相扶。一路走来,或许有矛盾,或许有风波,但最终落得宽容与理解。就像天气,总会有风雨,也会有雾霾,但是走到最后看到的是让人感动的晚霞满天和星斗闪耀。
后来,在沈从文去世之后,张兆和开始整理沈从文的文稿,她在出版后记中写道:“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对于地下的沈从文而言,有这一段话,足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