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文
立春一过，实际上城市里还没什么春天的迹象，但是风真的就不一样了，它好像在一夜间变得温润潮湿起来，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这是被自己感动了。——《立春》
1
时隔四年，重温《立春》，还是忿忿，想骂靠，骂上一百七十八个。
这部电影很土。人物的衣食住行，角色的陕北方言，都土得掉渣。
顾长卫把人性各种阴暗面，秘而不宣的嫉妒、妙不可言的攀比、等等等等，撕开来，敞在那，给你看。这里没有十恶不赦的坏蛋，每个人都活得小奸小诈，互相咬啮。
看到一位河南人写了一首小诗，假如生活quo了你，不要气馁，不要埋怨，不要苦里扒拉着脸，应该在那漫天里趴住，别怕，别慌，像毛毛虫一样，咕隆咕隆往前爬行，总会行的。
我问郑州一位朋友，quo，在这里作何解释。
他说，quo就是被坑，被玩弄，被毁了的意思。
王彩玲就是被生活quo了。
2
王彩玲是一个有理想的丑女人。
龅牙，脸上有黑斑，凹凸不平，简直不忍直视。心高气傲，自我意淫是北京中央歌剧院的首席女高音。一心想唱到北京，唱到巴黎歌剧院。
她爱唱歌，也的确有一副好嗓子，一首卡拉斯的《为艺术为爱情》，从电线杆喇叭里吸引了来了芸芸众生中的两个人，胖屌丝周瑜、艺术青年黄四宝。
周瑜借着学唱歌的由头追她。他在炼钢厂工作，有些邋遢臃肿。他去火车站背回落榜喝醉的哥们。他名义上陪同报考美院第六次惨败而归的黄四宝去央求王彩玲帮忙，实则为了炫耀自己歌喉。他打哥们的小报告。
他在黄四宝走后吐露心声，他走了，我挺高兴的，少了眼中钉。说心里话，他考不上我就是挺高兴的。
他对王彩玲说，我倆条件都不咋地，黄四宝也走了，咱俩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王彩玲一句话就气走了他——我宁吃鲜桃一颗，也不要烂杏一筐。
3
王彩玲看到黄四宝的纯真。
她主动去炼钢厂找黄四宝，借梵高的《渴望生活》给他。当他的人体模特。分享秘密，告诉对方自己还是处女，因为不想在这个小城市发生爱情。她还告诉他，他俩就像契诃夫小说中懂得六国语言却囿于现实的女子，都是累赘。她甚至愿意为他放弃去北京的机会。
她引黄四宝为知己，为爱情的载体。对方却说只是把她当哥们儿，也可做姐姐。
在火车过道里，王彩玲坚定地看着黄四宝说，我并不丑，只是有点古怪。
失意的黄四宝再次赖上郁郁不得志的王彩玲。这一次，她误会了。
天亮。以为被爱情滋润了的王彩玲前所未有地扎起丝巾，抹起口红，语调柔软，笑意盈盈。硬邦邦的心气杳无踪影。
关于黄四宝，他的哥们儿周瑜在背后说他志大才疏。
事实上，他不是鲜桃，而是人渣。从宿醉中清醒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扯着王彩玲吼道，你让我觉得，你强奸了我。
占了便宜装纯洁。貌似被夺去清白之身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然后转身离去。
夜风猎猎，王彩玲穿上演出服，从高塔飞下去，咕咚栽进河里。
4
让她有勇气在这个城市呆下去，是因为舞蹈演员胡金泉。
胡金泉是一位赤子，对艺术和美怀有一根筋的热爱。因为迷恋芭蕾舞，一跳就是十几年。也因此，别人将他与泰国跳艳舞的人要相提并论。
与同样执着于艺术爱好的黄四宝相比，他跟王彩玲更像同类。都是别人眼里的第六指。
演出时，挥着扇子的广场舞博取一片掌声。轮到胡金泉演出跳《四小天鹅》时，那些村夫俗妇们发出恶俗的嬉笑，喝倒彩，让他滚。王彩玲的《乘着歌声的翅膀》一上场，更是让仅剩无几的观众开始打呵欠，继而转身离开。
他俩都太高雅，而世人多是庸俗，欣赏不了，又不愿悦纳。
他俩终究不同。
诚如王彩玲所说，胡金泉与世俗生活格格不入，而她只是不甘平庸。
同样怀才不遇的他俩若能老老实实在一起，定能互相取暖。但胡金泉没有这样想。
一个夜晚，他找上门，说出想法：他和王彩玲领取个结婚证，如此，可以消除旁人对他俩的另眼相看。他还强调了一点：事实上什么也不会发生。就这一句，不仅自私，对于女性，更是侮辱。长得丑怎么了，就不配拥有爱情，包括性？
哪怕胡金泉下跪，她都不想当炮灰。
胡金泉冷冷地说，今天黑夜有大雪。
然后出门，推着自行车，一个人哭泣，一步一步走在大雪里。
那一刻，他就是一个漫天飞舞的人。
胡金泉不惜以流氓罪的名义投入牢狱，拔出人们和他自己嗓子里的刺。从一桩丑闻过渡到另一桩丑闻，但他宁愿如此。
王彩玲去看他，隔着栏杆，穿着囚服，他依然能够踮起脚尖舞蹈。
5
生活始终不堪，狗血总是上演。
隔壁住着美少妇和她老汉。王彩玲需要夜夜忍受他们抑扬顿挫的嘿咻声。美少妇很助人为乐，一会儿给祛斑养颜的土方子，一会儿又怕王彩玲长期单身导致内分泌失调，从商店买来“那个东西”准备送给她。
遭受男人出轨，跑来向王彩玲哭诉，情商很低地说，现在我连你都不如了。
王彩玲一针见血地回敬，你能把我当朋友，是因为我比你更不幸。我没你好看，没你年轻，又没有家庭。有我这样的人在你身边垫底儿，你会安慰的。不管是谁，她不幸的时候就会跟我同命相怜，我要是幸福，你还会跟我说吗？
美少妇被戳穿，感觉无趣，丢了一句话——不是我心理阴暗，就是你心理阴暗。
心理阴暗的，又何止她俩。
光头女生为了参加歌唱比赛，请来一位矮矬穷的“妈妈”背台词，自己更是用眼泪当道具，以绝症做幌子，借助他人的同情寻求捷径。
她骗取了王彩玲的情感、眼泪、原本打算买北京户口的一万多块钱。
她唱成了，获奖了。
此种人渣我也见识过，将自己定义为孤儿，必要时声泪俱下，事实上父母健在。进而让我觉得，展露苦难博取同情，简直是一种羞耻。
6
“为何，为何，上帝啊，为何对我这样残酷无情。”
王彩玲是用歌声在唱自己。
她只是不甘平庸，只是一心想唱歌，但生活坑她，玩弄她，欺骗她，强奸她。一次又一次。
我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王彩玲们的影子。
对于写作，因为喜欢，无所谓坚持。曾经，家人委婉地表达过，人活于世，生存是首要的。前阵子，我说要辞职，老总掷地有声且无比坚定地说，不要再写了，放弃吧！我当时就笑出声来。现在想起，依然觉得好笑。
王彩玲曾经跟胡金泉说过，自己要是实在挺不住了，一咬牙，随便嫁个人也就算了。
逆风中抵抗了一番，还是妥协。
她跨进征婚介绍所，征科研人员或者医生。去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女孩，取名王小凡，教她儿歌，陪她旅游，带她治疗兔唇。
王彩玲终究放下歌唱的理想，拿起屠刀笃笃笃地卖起羊肉。
她捧着图画书，向小凡讲授毛毛虫蜕变的过程：毛虫成熟后就变成蛹，它吐丝做茧保护自己。几个礼拜以后的某个晚上，蛹就变成飞蛾了……
这，对于她和家人未尝不是一个安慰。
王彩玲这一生，一直像毛毛虫一样，咕隆咕隆地往前爬行。
但愿多年后，
她在日暮黄昏或者冬日暖阳下，
能够回想起旧时理想，
并报以怀着遗憾的微笑。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