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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三】章 过年
春节在所有人的心目中,都是比过自己生日还热闹的节日。
在国人的传统里,只要是热闹的事,都应该大家一起分享。农村剩余劳动力大量外出,平时只有老弱妇孺在家,春节期间,举国欢庆,无论远隔万水千山,不管是否有钱无钱,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尽量团聚在一起,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有些人家,甚至用过年的时候家里是否热闹来衡量家族的兴旺程度。为了不输给和自家暗中较劲的隔壁邻居,辛劳一年的父母早早地就通知在外的儿女:“一定要回来过年哈!”
远归的儿女衣着光鲜亮丽衣兜里能掏出钱来,当然是父母的光荣,也给一家人撑足了面子。假若儿女们衣衫褴褛,四个包包一样重(兜里无钱),做父母的要么把一年辛苦到头积累下来的余钱悄悄塞给子女,让他们去换身新衣买几包好烟撑撑面子;要么勃然大怒,恶言恶语低声叫骂,转过身来,却对想看笑话的邻人自我解嘲地苦笑:“唉,娃钱是挣了不少,狗日的老板拿钱跑了……”把自家子女没挣到钱的责任,全推给那毫不知情的老板头上。
龚家却是和别家大不相同。
和从前的年相比,肯定大有进步。至少家里杀了一头猪,还可以随时捉一两只鸡来杀了,炖一锅汤,鸡肉或凉拌或红烧,垒一大盘端出来摆在老屋的八方桌上。新配齐了的长板凳上,坐着的人却沉默着。
今年回家来过年的儿子只有老大龚萌生、老三龚复生,老二在部队上不说了,老五又是过继出去的,要等在主家过了正月初一,初二才来的。这老四龚再生,本来说好了回家过年,家里还有差不多一年未见的媳妇赵小香和两个双胞胎儿子,但再生是比任何人都爱面子的人,临到腊月二十六,才说自己承包的工程没结束,工地上需要人值班,不能回家过年。其实,家里人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想在大过年的时候说破而已。
牧凤和母亲在灶房忙碌着准备饭菜,赵小香招呼着两个儿子和青儿,父亲和大哥萌生照例坐在正对堂屋大门的上位,复生本来坐在右边,但为了能随时进灶房帮忙端菜,换到左边和灶房相连的位置。
喝酒的杯子换成了萌生带回来的纯白瓷杯,一杯三钱。还没开始动手吃菜,父亲就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哧溜—-”一声,酒杯就空了。
或许是父亲的嘴巴太大,倒进嘴巴里的酒不知滑到哪里去了。父亲把酒杯倾斜着对着大门,咂巴了几下厚厚的嘴唇,有些怀疑地看着还握着同样是白色陶瓷酒瓶的萌生,瓫声问道:“酒呢——”实际才吐出一个半字,嘴角已经有液体流了出来。
父亲伸出宽厚的舌头来舔时,那散发出醇香酒味的水,已经像被粗疏的扫帚扫过的屋檐水,流到满是油渍的衣领里去了。
“你慢慢喝嘛!”萌生说了句。
父亲这回把倒满了酒的杯子举高,像栽秧时节整干田凫水一样,酒杯也不沾嘴,满满一杯清澈的液体,如同一根线,直接就穿过喉咙进到肚子里。父亲放下酒杯,捂住喉咙,吞咽了一口唾液,再拿起筷子,夹了一坨鸡肉,口中说:“你们吃,你们吃。”鸡肉就在阔大的嘴巴里转动起来。
复生逗弄着再生的两个娃,对赵小香说:“你先吃吧,等下娃儿闹起来又吃不成了。”
“梅红硬是不得回来了?”赵小香正要开口说话,父亲的大嗓门又在堂屋里响起来,桌下的地窖里传出来的回声,在桌子下面回荡。于是赵小香也不开腔,看了一眼大哥,低下头又去一左一右按住两个活蹦乱跳的娃。
“不回来了,她们在城里过年。”大哥这才给复生倒酒。
“狗日的讨口子都有个三十一,平时说忙,过年也忙?”父亲又端起酒杯,萌生只好把伸向赵小香面前酒杯的手停下来,准备给父亲斟酒。
“也不是忙不忙的问题,她有她的想法……”萌生的手伸过去,给父亲刚放下的酒杯斟酒。
父亲不满地看了萌生一眼,恨恨地说:“她还有啥想法?才结婚几年,就当起了官太太!平时也就算了,过年了还不落屋!”
复生怕大哥难堪,轻轻咳了一声嗽,挤出笑来:“不回来也好,回来了这张桌子坐都坐不下……”
“坐不下不晓得站起?狗日些在外面混了这么些年,也不晓得拿钱回来买张大桌子!”父亲一贯以来,对复生都是毫不客气,张嘴就喝斥。
复生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去看在和再生的娃玩耍的青儿,还好青儿没有看自己。
“我给你们说,过年回家回家过年,是老祖疙兜传下来的规矩,你们不管跑多远,这个屋还是要落的。”父亲越说越慢,最后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完。
复生看着马上就要六十岁的父亲,混浊的眼睛里有些光亮,但上下眼睑一眨,眼睛又变得无神起来,说出来的话又开始充满了埋怨:“管逑得你们的哦,老子也是活一年算一年,死在驾挡子底下的命,你回来不回来又哪凯嘛!”
“过年了,你尽说那些丧气话。”母亲端着一大碗腊肉炖萝卜干,站在复生背后,大声责备着父亲:“一年见着娃儿些几遍嘛……”
“妈,您来吃饭。”复生转过身去,接过萝卜干放在桌子上。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家喔,这个家喔!”
“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所有的幸福都是慢慢过出来的。”萌生终于说话了,他边给父亲倒酒,边对父亲说:“你这些年来,确实辛苦,但你不知道,你辛苦的时候,其他人也不容易。”
母亲坐在父亲的右边,喊牧凤也从灶房出来,大家围着桌子,开始正式吃饭。
“今年回家过年的人是少了,但我们一样要过年。”萌生招呼大家端起酒杯,挨着碰过来:“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事事如意!”
“祝大伯官越当越大。”青儿举起筷子,奶声奶气地说。
大家虽然多少有些尴尬,但还是笑声一片,老屋里这才像透过气来,桌子上的鸡肉猪肉,这才有了香味。
“叮铃铃——-”
屋角的电话铃声响起来。
“四儿,狗日的四儿打电话来了。”父亲说。
母亲站起身,走过去接电话:“喂,哦,是二娃……”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母亲放下电话,对大家转告:“天生说,祝大家新年快乐,还有,吉祥如意。”
大家就说了一会天生的过去,说天生勤快,像个女娃,懂事得不得了,这样的人在部/队上肯定混得好,当再大的干部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又说明后天更热闹,读大学的老五主新生回来,带他去祖坟上烧香,要不要放火炮?
父亲还是一口一杯地喝酒,一点不觉得醉的样子,眼睛一阵一阵地望着屋角的电话机,那电活还是再生掏钱装的。
等桌子中间盘子里的鸡肉,垒起的高尖部分被夹平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父亲赤红着眼,甩了筷子,也不顾碰倒了萌生刚倒满了的酒,站起身来,一脚跨过长木板凳,小跑着过去,拿起话筒,迫不及待地“喂”了一声,就开始骂:“狗日的四儿啊?讨口子都有大年三十一呀,你哪凯不回家来过年?你不想家里有爹有妈,你要想想你的婆娘娃儿呀!啥哉?你值班?你国家干部啊你值班?你大哥是市长还没有值班,都回家来过年了啊………哦哦哦,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你喝酒没有,你和哪些人过的年……”
一屋子的人都不吭声,静静地听着父亲说话,像听戏。
“老子晓得你在扯谎日白,你包你妈锤子的工!”父亲突然有些嘶声裂肺,但声音马上压了下去,像刚胀起来的气球,被人戳了一个洞:“我也晓得,几兄弟就你书读得少,你只要不干犯法的事,还是可以活得下去的。”
“大过年的,你尽说些啥子话嘛!”母亲看门口站着一个人,马上一边去揩眼角的泪水,一边喝斥父亲。
父亲转过身来,看见同院子的九月提着一瓶酒,便对着话筒说:“你九月大爷过来陪你大哥喝酒了,四儿你给小香说啥子不?小香,来,再生电话。”说罢又对着话筒说:“值班的时候小心点,你妈那么大个工地,安全第一……”等赵小香过来,才把话筒交过去。
“哎呀,你妈啥子钱挣不完嘛,年都不回来过,大家都过年你值班,当这个老板硬是有搞头?”父亲嘀咕着走过来,请九月坐。
九月环顾四周,笑着说:“今年回来过年的人少啊?连四儿都不回来?”
“不是才在说嘛,包你妈啥子工,要值班嘛,娃儿这么乖都没得时间回来看看。”父亲刚拿起筷子,九月的酒瓶就伸过来,父亲赶忙用筷子去拦,扭头对萌生说:“给你九月大爷倒酒。来,喝萌生带回来……哦,买回来的酒,自家买的酒!这酒好,这酒好,喝得再多都不醉人。”
复生已拿了杯子碗筷过来,放在牧凤起身让出的位置,礼节性地说:“大爷,喝酒。”
萌生知道复生和九月过去有些不睦,站起身来,拿过酒杯,边倒酒边说:“正说吃了饭去拜访大爷您呢……”
一顿饭吃到天黑,还没吃完。
九月提来的酒一滴没倒,却喝得烂醉如泥。
父亲也不知喝没喝醉,等九月被扶走之后,压低声音对大家说:“再生在上海包工的事,大家都不要出去说漏了嘴。萌生当不当官,你自己去衡量,你那么大的事我一个农民管不了,但你要和梅红离婚,娃是不准她带走的,龚家的人,不能再姓别的姓了!”
父亲对老五过继的事,现在才有些后悔。
但新生留在家里,父亲能给他交得起学费吗?复生心里想。
母亲又去炒了一大盘莲花白出来,放在八方桌中间,望着从阁楼板上吊下来的电灯,缓缓地说:“你们都吃吧,吃了再等等,放了火炮就是过了年,过了年,日子就会好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