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我几点?”
对方把脸凑过来,在我解开的衣服前仔细端详了很久。“从某种意义上讲,三点。”
“从某种意义上讲?”
对方想了好长一会儿。“嗯,从某种意义上讲。如果更准确地说,在谈话之间,就已经不是了。”
“哦。”
这样的对白,每天都要重复上千遍。
也许这就是年岁增长的代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喜欢找别人确认自己躯体上的某种刻度,即便这样做并没有明确的意义。但是它能够让我短暂地舒坦,然后便不出意料地迎来下一次渐行渐近的危机感。
这种心理就像吸毒者对于毒品的需求。不过我也不太明确,我没吸过,具体是不是如此,也需要进一步的确认。我会把这件事写在便签纸,贴到冰箱门上。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确认。
“您再看看,我现在几点?”
我走在路上,一个问过一个。事实上我很羡慕这一带的路人,他们看起来都无比悠闲。总是饶有兴致地停下来,一遍一遍回答我的问题。虽然他们的悠闲似乎有点过分,每一个举止都如同慢动作回放。想东西总要想很久,说句话也总是慢几十拍。他们的生活一定是被鼻涕粘着了,不然不至于如此令人焦灼。
可我还是很喜欢他们,并且慢慢习惯。毕竟他们从不对我抱怨什么,而且我需要他们来确认那些重要的事情。
我是一个靠下半身生活的人,最近正失业中。
当然,也只是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有56条腿。而我的儿子有64条,他没有我这样的坏习惯,不会到处打扰别人,可能是因为太胖了,也可能是忙于赚钱。最近他在外国的一个体力活动场所里找到份差事。这工作只需要他其中一条腿动就行,有一会儿没一会儿的,而且常常需要在完事之时放空自己。
我很为他的健康担忧。
不过有一次,女儿走过来跟我说,没事的,哥哥精力充沛,而且本事很大,技术娴熟,完全能够独当一面。听了她的话,我的心也就稍稍放下来。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比她哥哥小四岁的我家小公主,原本有68条腿,身子比她哥哥还胖。可是上个月她去动了个手术。手术没有做彻底,只是稍微瘦了一点。
不过她对手术的失败却不以为然,最近她常常反过来安慰我,好像一夜间成熟了很多。
“妈,我只是活得太累,我必须去减轻身上的负担。不然别人总是说我太浮躁。”
“不,减轻负担只会让别人以为你很老。”
“为什么妈妈?可是我最近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
“因为…”我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历史书,在经过镜子的时候,习惯性地瞟了一眼自己。
“你看。”女儿应声凑到书前。“我们的祖先,原本是只有两条腿的人类。在公元2012年12月21日那场悄无声息的星际裁决之后,地球上的生物被重新洗牌。根据TA们最后一刻看到的东西决定其未来的生存状态。事实上是一次人的物化,是一场漫长的退化。”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们的远祖最后时刻在看时钟。于是就变成了时钟。时钟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由于地球上其它人对我们提出了越来越高的要求,我们这一族人为了适应变化,所以腿变得越来越多。”
“就是由于升级换代的原因,腿越多代表你越年轻,腿越少越老。如果你长得很年轻,而腿的数量却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话,就会引来别人的嘲讽或妒忌,甚至遭到报复,即便你什么错事也没做。”
“不单本族人自相残杀,其它人也很讨厌我们,就像人类退化之前,一个叫做犹太人的种族那样,流离失所,四海为家,如今只能躲在这个边远陌生的地方。”
“他们为什么讨厌我们?”女儿不解地问。
“因为他们认为现在全世界的不公平都是我们造成的。这世界上,总有些人是看时针生活的,而有些人则不得不追着‘极秒针’跑。时针和‘极秒针’都长在我们身上,是我们的腿,于是我们成了替罪羊。”
房间里一度陷入沉默。只听见我和女儿身上的骨骼咔嚓咔嚓,精确地响动。
过了几秒钟,我继续说:“人们常常会指着我们讲:‘看,时间’,我觉得他们全都瞎了,这就好比指着张三喊李四一样。我们不是时间,我们只是时钟,这是个天大的误会”
“最可悲的是,因为有了时间才有了我们,而我们恰恰是时间最忠诚的奴仆。我们只是为别人提供报时的服务,可是毕竟我们不是时间。就像人类之于世界。人不是世界,人只是稍微反映了一部分的世界。”
说话之间,时间以一种无法洞察的形态从我和女儿中间流过,我们都意识到了,却谈不上感受到。
也许是遗传的缘故,我们之所以会变成时钟,也是因为我们的祖先每天看得最多的就是时钟,我大致能够想象得到他们当初战战兢兢,分秒必争的生活。
但是显然,他们比我们幸福得多,在他们那个时代,时钟都只有三条腿,另外可能还有一根闹钟的指针。他们至少可以安心地当个“携带时钟行走的人”,只要他们愿意,只要一时兴起,把手头的钟全都砸烂,扔到外面去也没问题。
可是如今,时钟离不开我们,我们也离不开时钟。时间彻底进入了我们的体内,并胁迫我们与它同步,我们只是个“会行走的时钟”,忍受着体内骨骼间那异常规律的摩擦。我唯一感到骄傲的是,我们继承了祖先优良的传统:虽然我们比祖先多出了许多条腿,虽然它们彼此的速率都有不同,但是所有腿都是朝同一个方向行走的,至死不渝。
只是,我们内心背负着与生俱来的原罪,就像和尚念经一样,用单调的重复去解脱自己。可是越是努力,身体就蹦得越紧。越是走得精确,越是担心有一天变得松懈,我越是渴求永远的健康,就越是顾虑成疾。
其实我们不谈论“天”这个概念,它对我们来说太过漫长,却真真切切地一大块一大块地脱落。而我只觉得,在每一毫秒与下一微秒之间,我都无时无刻不被死拽着把柄。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把柄是什么。只是莫名其妙地焦虑,以及深到谷底的无力感。
这些想法我一直不敢跟儿子讲,虽然他神经比我大条,我也不愿意跟他过早提及。现在看他过得挺好的,在那个叫“奥运会”的活动里担任读秒的职务。像这种建立在严格的公平机制上的体育比赛,在这个时代早已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人就是很奇怪,明明每天那么火急火燎地想要前进,在某些事情上又出奇地念旧。
至于原本就敏感的女儿,我怕一旦跟她提起,她也会开始留意这种细微的感觉。我不想让她背负她这个年龄里不该有的沉重。
即便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明白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