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曾经这样告诉我

奶奶并不是唠叨的老太太,说过了什么,我不会特意想起,只是遇上适当的时候,就会有一两句从脑袋里钻出来。比如在单位被人欺负,觉得再也不想干,恨不能回家做全职太太的时候,就想起奶奶说,女人一定要自己挣钱,手背朝下向人伸手要钱的滋味不好受。

奶奶前年离开,93岁。奶奶生于1920年的嘉兴,奶奶的爸爸是个风流的少爷,各种爱好,给人家做账房,将将够自己零花。妈妈管家,雇人做家里的田,还算小康。因为家里有两个女孩子,奶奶行小,姑妈家只有两个哥哥,就被抱养过去;后来妈妈后悔,把奶奶又从姑妈领家回来,但奶奶一直受着两家的宠爱。

直到后来奶奶远嫁天津定居,这份来自姑妈家的哥哥的呵护还没有结束:在八十年代初,那些物资极度缺乏的日子里,我舅爷的包裹带着大白兔奶糖之类的稀罕吃食,每年两三次的邮寄过来。包裹打得圆鼓鼓,针脚特别细密,里面一样一样也特别细心地安排好,处处显示出南方人的细腻,数量却是北方人的豪爽,这来自上海男人――我的舅爷――的包裹,凝聚了几十年对妹妹的牵挂与呵护。

继续说我的奶奶,奶奶从小念书,大一点就到上海念中学,念到相当于现在的中专,学的是西医的护士。“当时想学个助产士和护士,回到嘉定可以帮人家接生,而且感冒发烧可以给人家打针,一辈子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奶奶回忆起当时总是这样说。那个时代,奶奶温顺文静的外表下也有一个倔强的灵魂。

“人算不如天算,”奶奶总这样说,“要不是闹日本,也许就不会和你爷爷结婚。我来天津时,也就十几岁。护校的校长和我家沾亲,看上我脾气好,介绍我去天津照顾一个老太太,说好一年半载就回上海,直接给毕业证。家里也没有人送,说好天津下车有人接,我就自己坐火车来天津了。

“幸亏我耳根子硬,要不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后来所有人想起来都后怕。火车上,一个男人给我帮忙,给我找座儿。我听了家里人的话,不敢吃他的东西,不敢喝他的水,但也不敢得罪他,还特意把行李箱子踩在脚底下。后来火车开了一半,那个男人说,打仗火车改道,根本到不了天津,你跟我走吧,我把你带过去。我听了心里也着急,可是觉得要死大伙一块儿死,怕也没用,就说,人家怎样我也怎样吧,你自己走吧。

“旁边的人看着我一个小姑娘被人骗,都很着急,可是他身边有同伙,别人也不敢告诉我。后来火车半途停站,马上要开车的时候,那个男的自己下车了,我才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发现,我的行李箱子不见了,就想找。身边的人都劝我,行李是刚才那男人提走了,他就想让你追他跟他走,幸亏你没看见,要不追下火车就完了。我听完,都快吓死了。”

这个故事,奶奶讲了很多遍,每一次都摸着自己的耳朵根:“幸亏我打小根根硬,要不然还不知道被卖到哪去呢,囡囡,耳根也是,随我。”说着,也摸着我的耳朵证明一下。

再后来的故事同样传奇而老套,在天津,老太太去世后,奶奶想回上海,但是世道太乱,没人敢让奶奶再一个人坐火车;奶奶的爸爸的身体得了大病,常年在家休养;奶奶就这样在天津住下。天津的人家待奶奶也很好,让奶奶在天津上了高中,然后嫁给了我爷爷。

“说来就好像命里注定一样,那时我跟他们家孩子一起出去玩,也有人来约,钓鱼啊,溜冰啊。别人约,家里大人就总是推说不在不去,只有你爷爷来约的时候,就让我一起跟着去。”奶奶说。

我小时见过一张爷爷奶奶在照相馆里照的婚纱,奶奶文静地侧着头坐在前面,长长的白色婚纱拖在地上,爷爷站在背后,着浅色西装,领子翻出来,没有系领带,那样式在今天看来依然帅气。大概因为爷爷家信基督教,才会拍这样“洋气”的照片,我时常想。

因为是大家庭最小儿媳,虽然上过学甚至会英文,还是一直留在家。自家办过幼儿园,解放后公私合营,去国办园上了一阵班,还是因为家里老人要求,就回了家。从小就觉得要读书养活自己的奶奶,无奈一生没有实现当初的想法,所以才总是告诫唯一的孙女――我,女人一定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一个温和文静的南方女子,一个有文化上过“新学”的女子,终生生活在天津,在一个北方大家庭中做最小的儿媳,这中间多少思念,多少委屈,湮没在身近八十年的岁月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最平凡的真理,蕴含在奶奶的告诫中,有关于尊严,有关于自由,有关于一个女子最初的梦想。

97年,我走进大学,一度常在周末和同宿的女生去大学的舞厅跳舞。那时大学的舞厅很是简陋,就是活动中心的一个类似于小礼堂的屋子,椅子全部移到四周,前面有一个台子,放着音响设备。门口有人卖票,大概是两块一位。

刚走进去,只觉得黑乎乎一片,彩色的灯打在地上摇曳着。放着体育舞蹈课上听过的曲子,有人影在中间的空场里摇曳。被学姐带到边上坐下,慢慢才看清周围的情景。人大多在中间跳舞,有零星几个女孩子也坐在周围的椅子上,不跳舞的男士也站在一边。听学姐介绍,这里的女孩大多是附近几所学校的学生,男士研究生比较多,也有不少学校外面的人。

一会儿,一曲终了,灯亮了一点,女孩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兴奋地聊着,男士也各自散开。稍后,又一曲开始,男士们散开纷纷邀请女生,一起来的六七个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被请去跳舞了。只觉得有过一两只手伸向我,但不等人家张嘴我就赶紧摆手说自己不会跳,明明上了一学年体育舞蹈,却不敢站起来走一步。第一次,就这样“壁花”了一个晚上。

慢慢好奇到好玩,也敢和陌生人跳舞。平时和同班男生说话都有限,但舞曲开始却可以和陌生人拉着手跳舞,我一度觉得这个事情无比神奇。于是回家就跟奶奶说起。

“你们是自己买票,还是有人买给你们?”奶奶问。

“当然是自己买,谁还会花钱买给你啊?”我觉得奶奶问得多余。

“你们是女孩子,如果愿意当然会有人给买啊。还是得自己买,要不人家给你买了,就好像请你去跳舞,你就不好意思只能跟他跳,这就不好了。”奶奶说,“也不要吃别人的东西,拿别人的,‘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女孩子一定要记得。”

那时,真的是觉得奶奶太啰嗦了。后来看了身边的一些人和事,才逐渐明白奶奶的意思。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你吃了拿了,人家让你做什么,你就不好意思了。”这个话直到今天我都记得。

特别是在大学里谈恋爱时,量力而行,人家请不要点太贵的,一来别人不为难,二来自己请回去时也不会太心疼,不占人家便宜。也曾经看过同宿舍的女孩拿了男友贵重的礼物很是炫耀,但想到奶奶的说法,觉得还是这样更加安心。

对于洗衣做饭这类家务,奶奶的意见是“可以不做,但不可以不会做。会做了,别人降不住你;做与不做,主动权在你”。

"看见囡囡平时不做,做起来很像样,就可以了。在家的当闺女的时候不做就不做了,以后到了时候,没办法就自己都锻炼出来了。"奶奶总是看着懒得要命的我这样说。而后来,结婚养女,真的都被奶奶说中了。

现在才明白,奶奶的话,不吃不拿不占,不指望不依赖,这些最简单的生活态度,也同样关于一个女孩的自由,尊严,与那个年代久远的最初的梦想。

很快很快,我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奶奶当时依旧很硬朗,看见了重外孙女。隔辈儿疼,隔两辈儿,就更不用说。

女儿快两岁的时候,有一天奶奶突然说了一句:“宝宝不小了,该告诉一些规矩了。”

我和先生顿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但心里同时想,宝宝才一岁多,教什么规矩,奶奶年纪大了有点糊涂了吧。

大约宝宝三四岁的时候,一次带宝宝和我表妹一起出去玩。回家后,听表妹这样形容我和宝宝:“我看着宝宝把我姐碗里的肉一口一口吃完,一点都没给她妈妈留。”虽然表妹有说笑话的成分,但我真的还是觉得有一点刺耳,不是刺在我心上。

从小我就记得,吃饭吃自己的一份,必须饭和菜都吃,不能挑食;夹菜要夹自己一边,不能在盘子里挑和择;夏天西瓜切两半用勺子挖,要从一边吃起,不能只把中间挖走,剩下的别人没有办法吃……

这些道理好像都是从小我们就记得清清楚楚,不这样做会被人家笑话没有家教。而且奶奶说,没有家教是最厉害的骂人的话,因为骂的不是你自己,还有你的家长,说他们没有教育好你。

我看着宝宝把我的套餐里面的肉吃光,当时真的很高兴;可是现在想起来,她的行为正是我小时候被教导不应该不容许去做的,做了会被笑话的。那些规矩,哪一个还能在宝宝身上看得见?

接着,我又惊了一下。宝宝缠着我要吃冰淇淋,可是冬天哪里适合,我说不行,宝宝就哼哼唧唧地要哭,我第一反应是地头蹲下身子赶紧说:“好宝宝,别闹,一会儿我们送表姨下楼时再买。”

表妹立刻制止了我,逗宝宝说:“又哼哼唧唧了,一不高兴就哼哼唧唧,宝宝都长大了,让人笑话。”

我的脸腾的红了。不让宝宝哭,这已经成了这些年我的指挥棒,养成宝宝一不合心意就假哭来要挟的毛病;而且我竟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小孩子哪里懂什么大道理,是我的反应,告诉她,这样是可以,这样对大人有效,才养成了她的坏毛病。

当我们有一天发现宝宝真的长大,不能再像对待小孩那样娇惯的时候,发现再这样会被笑成是“没有规矩没有家教”的时候,宝宝完全可以说:“我习惯了,以前就是这样的!”而养成她习惯的,就是我们!

我又想起奶奶在宝宝一岁多时说的话,“该告诉一点规矩了”。孩子是懂话的,你告诉的越早,一切在她看来就是理所当然,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幕一幕。

又一次,我知道了,奶奶,您是对的。

宝宝会一天天长大,我也会告诉她您说过的那些话,给她讲关于自由,关于尊严,关于梦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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