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青春期,至少有三次想让另一个人死掉。我希望她被车撞死被老鼠药毒死被天上横空掉下的花盆砸死,我甚至希望以上诸种举动,是由我亲手完成,像用鞋底踩死一只蟑螂那般充满快意的复仇感。
这个与我不共戴天的人,就是我的同学红,在很长时间里,我都将她视为世界上最恶毒的巫婆式的人物,怂恿白雪公主啃毒苹果、把小王子变成癞蛤蟆之类的事,都是她干出来的。她是丑陋、邪恶、阴毒的形象代言人。
事过这么多年,我在回忆起那时的她时,都还难以心平气和,足见她当年的杀伤力与我的被杀伤程度有多严重。不夸张的说,在我10岁到17岁这个年龄段里,我有三分之一的空闲时间,是在恶毒诅咒她,并且像抑郁症患者一想到死就很开心那样,幻想她的悲惨结局,一想到她可能遭遇到的噩运,就心花怒放。但老天爷似乎跟她是一伙的,总是与我作对,总是把与我期待相反的结果发送到她的命运中,这让我在她遭遇噩运的想象和她志得意满的现实之间碰撞摔打,失落无限。这种情绪,让我对她的恨更是海中加盐,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行文到这里,您一定要问了,这位同学究竟是干了什么,让你那么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是在你家祖坟上拉过屎还是把癞蛤蟆放你书包里了?还是因为人家长得漂亮,你对别人暗生情愫,被拒绝后情书还被贴上黑板报了,由此因爱生恨?
以上诸种情况,可以肯定的说都不是原因,祖坟上撒尿或书包里放癞蛤蟆之类,是我这种匪头子的专利。而暗恋她并因爱生恨,则更是不可能的事——就凭她那蛇精一样的V字脸和东北平原一样的柴禾身板,再加那两条可以杀人的眉毛,睁开与闭上并没什么区别的小眼,直楞得像芭比娃娃的鼻子和只能冒出刻薄与刁毒语言的嘴?我去!你见过葫芦娃爱上青蛇精的吗?
那我究竟为什么这么恨她呢?这还得从我那悲催的小学生涯开始说起。
红与我是街坊,我家距学校直线距离大约200米,而她家则在半路的一个小院里。这就注定我与她每天有差不多100米的同路距离,这短短的距离,被我们小小的脚板和歪曲的老街显现得异常的远,以至于在我记忆里,那段距离异常远,这原理,大致与坐在火盆上感觉一分钟是漫长难捱的道理一样。我的火盆就是红,她让我视上学和放学的路为畏途。尽管我不愿承认,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我是怕碰到她,虽然,这种“怕”之中,厌恶的成份多过恐惧。
红身上有许多令我讨厌的地方,比如她喜欢炫耀她父亲出差从外地带回来的任何东西,上海泡泡糖、香港的歌曲磁带以及日本的味精什么的,让我们这种父母没机会出差的孩子打心里羡慕嫉妒恨。我承认这与我自己的阴暗心理有关,但也不排除她在炫耀的时候不顾及别人的心理感受——你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在饿着的人面前,可不可以不那么夸张地吧叽嘴?
在她炫耀的底色上,还有几个亮点,就是她的势利与尖刻和得理不饶人,这些特征,像难看的黑痣和雀斑,奇异而不规则地长在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上,使她的样子更见丑陋。
我可以容忍她不给我分享只有家境和成绩好的同学才能分享到的各种稀奇东西,但不能容忍她利用这些手段获得的好处和权力来对付我。比如,她经常送老师礼物,而且成绩也不错,被委任成为班长,于是整天像个小监工式的查同学的作业,查指甲,查洗澡没有?查书包里有没有弹弓和小人书,而很不幸,这些都是我的命门。
最让我厌恨的,不是作业没做指甲太长耳朵背后有黑垢书包里有小人书,这些“违章”行状被抓了现行,而是被抓之后她那洋洋得意加幸灾乐祸的表情,还有她那仿佛被毒蛇和蜈蚣亲吻过的嘴里冒出的刻毒语言:“你上次澡是你妈妈在你满月时洗的吧?”“你们家已穷得连肥皂都买不起了吗?”“我想不通,你们家连饭都快吃不起了,还有钱给你买小人书,偷的吧?”
这还不是最可恨的。最可恨的是她在班上常以我家知情人的身份,揭我的老底,义务带所有要告我状的人去我家,主动把老师对我的厌恨与批评,免费帮忙并无限放大地传递给我父母,传达完了之后,还一脸喜容地看着暴怒的父母把我海扁一顿。她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而我的父母也总是能超额满足她的愿望,让她有机会到班上向人们复述我的各种挨相与惨叫。
我的小学生涯,因与她同班而显得异常悲惨。当然,我也抗争过,与她打过架并把四脚蛇之类的异物放到她书包里,但这些除了让我脸上多了几道爪痕和“连女生都打不赢”的嘲笑之外,还从此在她和老师心中形成一个定见,即只要她遇上任何意外,都和我有关,哪怕她上学路上被苦楝树上的果子掉下来,也会告我的刁状,让我挨一顿胖揍……
好不容易读初中了,满以为我可以借此避开那张可恨的丑脸和可恶的魔爪,谁知道报名第一天,她的名字像张死老鼠皮一样贴在分班公告上,我沮丧得像好不容易越狱成功的囚犯爬上的却是坐满警察的客车。我实在太恨她了,这种无以躲闪的恨,直接成为我不想读书的理由,也成为我一半以上的逃学理由。
在三年的初中生涯中,我因她而挨的打少了,但明伤易躲,暗伤难防,她总能用最让我受伤的方式让我受伤。她的眼似乎有特异功能,总能看到我心中最脆弱最怕触碰的东西,然后瞒准靶心,重重地来一家伙。比如在我暗恋某个女生不好意思说出口时,当众叫出对方的名字,然后狂说癞蛤蟆天鹅肉之类话题;或在我穿着一件长辈的旧衣服正心生忌讳时,她总能冲口而出,你以为穿件大人的衣服就可以冒充成熟云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已成为我讨厌学校厌恶学习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初三时,我甚至已起心坚决不参加中考,从此不再进学校,不再看到那个该死的讨厌鬼!
母亲发现我的异常心态,想方设法来打探我的心事,我当然不会说这么丢脸的事,我宁愿找个树洞把它埋起来,这个树洞,就是我的日记。母亲在屡问不得我不想中考的原因之后,终于截获了我的日记,了解了原因,深刻反省了对我在这方面的忽视,并且讲了一段令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话,她说:“世界上最丢脸的事,莫过于被你的仇人说中。别人说你没出息,你就没出息给她看?那可就是天下最蠢的人了!她想让你沮丧和痛苦,你偏不,这才是最好的报复!”
妈妈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郁闷的心。我按她说的做,就是不让我的仇人说中,她说我没做作业,我做!她说我考不上高中,我偏考!她觉得自己作文写得好,我偏要写一篇比她更好的!
在中考前复习的那段日子,我的仇人红,成为坚守于我脑海中的一剂兴奋剂,每当我稍有懈怠和倦意,就跳出来,让我的斗志重燃。这也几乎成为我大半生以来的一种状态,我之所以没有成为废柴,或宽容地说还算小小的有点成就,其实都与我的仇人红一直在我脑海中的激励有着直接关系……
故事提供者:文武斌(私营业主)
讲述背景:儿子在QQ签名上留言,诅咒一个令他苦恼的同学,视之为不共戴天的仇人,因而勾起一段往事。佛教中有逆行菩萨之说,意指那些欺压和打击我们的人,是反向激励我们成就我们的人,这种说法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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