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培的意义

有人说马克思·韦伯是海德堡大学的灵魂。《三联》曾经做过海德堡大学的专刊,也做过韦伯的专刊,不知道为何这本杂志会给这样一对组合如此的青睐。至于海德堡大学,除了想象中会传来Siren歌声的古堡,和一提到它的名字就有那种清风拂面的感觉,似乎就只剩下那句著名的、从黑格尔流荡入韦伯的“Heute schon philosophiert”(今日可曾思)?现在回想有点遥远,可是我还依稀记得在Cambridge的老师振聋发聩地让我们记得美国的大学制度是传习自德国,英国的大学制度和办学理想都还在自己长远的历史中。宽进严出、四年制、研究为绝对中心的理念,让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师一半讪笑、一半陈述地说“美国的大学应该叫做Kantian University”。我从没有意识到,离我如此遥远的、一个世纪以前行走在海德堡的、受困于精神分裂的这个叫做韦伯的学者,似乎与后来影响我一生的本科学习有着点点滴滴的联系。

我当然不是要去考究其具体的关系。如果说美国是抄袭德国的大学制,我们也在抄袭美国的学制。我加入这个元培班,一开始就被学院安排着行走在各个大师之间。仅仅大一一年,就有林毅夫、朱青生、朱庆之这些大鳄们给元培开了“Yuanpei Only”的讲座。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除了那个时候林毅夫讲了一堆我根本听不懂的经济学知识,就剩下这些教授们对于元培er的殷殷期待了,他们不讲专业,而讲大学教育制度,让我们从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天之骄子、万国来朝的感觉。他们说,元培从一开始建立以来,就是以哈佛大学为摹本,要在北大推行宽口径的教育模式。这种办学模式尤其让那些人文教育学者很受鼓舞,因为长期以来我国对理工科的偏宠让人文领域万马齐喑,他们希望元培能够通过liberal arts的培养方式让这里成为北大思想、北大理念、北大知识的自由中心。因此元培只设本科,并且实行弹性学制,并且学生可以在大学生活当中任意选择随便哪个院系的课程。我们05级过来的时候,元培学院还叫做元培计划实验班。我看着那一份长长的、充斥着当年将近四分之一各省状元的名单,深深感觉到了莫名的压力。那年的元培计划的负责人朱青生老师也对元培寄予厚望,希望能够在全国考分最高的一批学生当中,塑造出来真正的、跨学科的、充满人文素养和科学精神的年轻学者。他更希望能够在这里试点成功,最终将这一成功模式推广到全学校,让每一个同学都能够在学习知识之前率先学习自由和选择。

可惜的是,按照这两个标准,元培似乎都表现平凡。先说作为教育试点的元培,十年过去了,元培已经被确定成为学院,宣布这种教学模式与其他院系的专业教学模式彻底地站在了同一起点上。元培再也不具有改革的先锋意义,而成为了少数幸运儿专属的培养模式。我也在自己的课程中,听到了非常优秀的同学抱怨没有能够进入元培,因为兴趣广泛而有余力,在元培内部都是奢侈的标准。我也听到有教育部官员说,他认为元培是想要模仿哈佛耶鲁、牛津剑桥那高昂的学院制办学,学院负责生活,院系负责教学。然而事实是,学院既不负责生活,院系也不怎么理会元培的学生。当初校领导讨论元培模式的时候,本来的提案是全校推行,但是后来有一个副校长嘀咕了一句“这么大规模改革出问题怎么办”,结果就率先拿一些学生试点了(别问我是从哪听来的,保证真实性)。命运蹉跎,如果没有这一声疑惑,北大应该也像复旦浙大那样给学生进行大轮替了吧。这一点上,北大的革新,是真真实实地半途而废了。

更加可惜的是,许多校领导和老师假象的那个出现无数天才的元培实验班也没有出现。现在的生活里面,元培的毕业生并没有比别人更好。这里有人去哈佛耶鲁,别的学院也有很多;这里有人去投行咨询,别的学院也有很多。毕业这些年,没有哪怕一次得感觉到元培毕业生比别人生活地更好。当初的那些高分的同学们,目前都没有赚更多的钱,有更多的名气,工作更加勤奋、可以吃更多的苦头。当我自己在工作当中自愧不如同事的时候,我猜想我的同学们必然也会产生对自己的无能的无奈感觉。校内上转载的那些牛人事迹、自由创业等等,没有一个和元培有关。我甚至都在想,将来的某一天,这个社会一定不再认可元培所谓的更高端的教育模式。元培的意义,似乎除了留给世人一个教育改革的案例之外,不知还有什么可以真真正正地留给这个社会了。

至于我自己,因为有元培这个平台,在大四的时候学习了关于哲学的课程。那个时候我读到了大学时代我最喜爱的哲学家的思考。如果说元培的好处开始对我影响由此开始似乎也不为过。那时的我念了马克思·韦伯的两个最著名的演讲,以学术为业,以政治为业,因为太爱,所以直接去学了德语。在剑桥的时候,对门的奥地利人对隔壁的美国人说,亚苹居然用韦伯的东西来学德语。亚苹我当然没有这么肤浅,我是为了韦伯的东西而学德语。我爱这两篇文章,是因为我在那里读到的不是所谓智慧、凌家于人的高傲的思想,也不是哲学家的傲慢,而是一个普通学者对生活最无能为力的表白。更可笑的是,这个韦伯在32岁的时候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经常由于一点轻微的动静而挣扎到癫狂,在早晨林间散步的时候突然会放声大哭。那时他已经是海德堡500多年历史以来最年轻的教授之一,可是精神失常让他何止是对大学有贡献,而是在切切实实得在拉大学的后腿了。这些辛辛苦苦、以各省前列的名次考到元培的人,没有一刻不在潜意识中认为自己拥有更高傲的思想、更高深的智慧、更能够改造社会的能力,但却在真正的实践当中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一种深深地无力、衰颓、对自己命运的无可奈何、以及对创造出一个更美好的社会的逐渐销蚀的热情。我不知道,那种想要量产天才的野心,是否应该被彻彻底底地从元培的希冀和期待中被抹去呢。

可是这样,元培不就是一个可笑的改革成果了么,因为这样看起来,元培只不过是一个老年中科大少年班而已。但是那种营造出来的更具有选择的气氛,那种可以占用极多教学资源的可能,那种全社会不尽的关注,对于一个元培的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元培的意义,似乎至今都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认可。就像我,从没有感觉一个元培法学方向的人和法学院的人相比有着什么更加不同的地方,如果有,是这个人的呢,还是元培赋予的呢。一个团体真的可以影响一个个人至此,以至于当我们提及个人的时候,注意的是他背后的组织,而不是他自己与生俱来的特点呢。元培正如北大一样,只是网罗了一群高分考生,那些虽然没有进来的优秀学生们,在各自的舞台上依然优秀,并没有因为没有接收到所谓的最好的教育而丧失什么。这样我不知了,元培到底能给予什么。是计划一开始实行的大类平台必修课,还是有可能的拉丁语、古希腊语、梵语的洗礼呢,如果是这样,北大的任何学生,其他学校的任何学生,其实都可以来这里听课,因为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开放的学校。我思索着,直到看到了Borges的一句名言。他酷爱文学,后期双眸失明仍然可以对看过的每本书如数家珍。他说La literatura no es otra cosa que un sueno dirigido (文学仅是一个被指引的梦)。也许把科学看做艺术和文学,我们都会活在相似梦中,但是受着不同的指引,走向不同的方向吧。元培的学生绝对不会比别的学院的学生活的更好,但是却拥有更加方便、面对更多生活的绚烂和无奈的可能。于是我们会选择用拉丁语聆听、用哲学对话、用科学思考、用工学实践,但却绝无可能成为全才。也许有的同学的后来因去投行咨询律所而被社会认定为成功,还有的同学会在冬天下雪的晚上、身着单薄衣衫躺在静园的草坪上仰望星空、直到第二天早上到完全僵硬不能动弹,但是会在特别想要的时候拿出吉他清唱一首。我想如果未来有一刻,就算这些元培的学生被以某种方式被社会遗忘,或者被认为是癫狂,只愿它能够如韦伯一样有这样精心挑选的墓志铭:

Wir finden nimmer seines Gleichen,

Alles Vergangliche ist nur ein Gleichnis.

(我们将再也见不到他的同类,

尘世的一切浮于喻中。)

如花2012.3.23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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