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好几次掏出手机来,看着晴朗的名字发呆,他很想马上就去见她,但实在没办法再像在黄山时那么自由任性了。从他回到北京开始,他的时间就被秘书排的满满的,还有层出不穷的突发事件要他去救火。
他没把握能在电话里把误会说清楚,况且他也清楚,这不是误会。
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他对晴朗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她的情绪和感受似乎都较一般人更加强烈敏感。他记得有一次和她讨论过,她最不能容忍的过失是什么?她说是朋友的欺骗和背叛,还恶狠狠地加了一句“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那天本来他也是想要坦白的,到嘴边的话被她嫌恶的语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从下午张卓走后,他就一直拼命赶着想把手上的事情应付完,争取晚上有时间去找晴朗出来谈谈。可是没想到,晚上和凯勒美国总部派来谈并购案的CFO埃达的晚餐会一直开到午夜。明天一早在新闻发布会之前,还有个公司内部的通气协调会,要把新闻发布会上可能出现的媒体提问和紧急状况的应对细节和媒体部最后碰一次。
午夜时分,裴缜独自开车回家,心里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再找她,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睡了。
无奈,他发了条信息:“晴朗,这几天我很忙,等有时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能不要生气吗?”
然后,他半夜找到张卓,顾不得他心里会怎样诧异,让他务必找个理由,明天早上不要让晴朗来参加新闻发布会和此前的小组会议。他想,先躲过这场猝不及防的正面遭遇战,他再找时间和她解释。
第二天一早,张卓临时派晴朗外出时,她也没多想。新闻发布会的细节和配合,她昨天已经和媒体部的同事交代清楚了。她能做的都做了,发布会上的表现有赖于裴缜的临场发挥,她只是幕后人员,参加与否也不重要。
只是,晴朗刚放下电话,公关公司的朋友就告诉她,幕后在网络上灌水抹黑飞渡的人已经找到了。她拿到联系方式,没顾上去张卓安排的地方,马上就将对方约了出来。
新闻发布会就在飞渡出事的那家酒店宴会厅召开,来了很多媒体。
裴缜虽然昨夜只睡了两个多小时,眼圈微微发青,但是剪裁合体的黑色休闲西装,深紫色衬衫,银灰色的领带,仍然让他看上去挺拔俊朗,没有任何身在负面舆论中困扰不安的痕迹。
公众场合发言演讲,他从来不拿讲稿,今天也不例外。对于事故经过和原因,他显然了解每一个细节;对于该承担的责任,他代表公司表示了歉意和反思,语气直率真诚,没有任何官方语言和惯常套路,让每天应对各种新闻发布会套路,早已经不厌其烦的记者们感觉到了几分清新。
但是,还是有媒体记者站出来,不客气地说:
“这几天,网络上出现了大量用户投诉和自称是飞渡前酒店员工的爆料,说飞渡旗下的多家酒店都曾经发生过类似的客户投诉甚至是责任事故,酒店和飞渡总部当时却不但没有处理相关责任人,做出适当的整顿,还企图掩盖事实、收买媒体,压下事故不让媒体报道,才导致此类事故频发,请问这些是不是事实?”
没等裴缜回答,立即又有媒体站起来接着发问:“这些爆料和评论说,飞渡作为一家酒店管理公司,和酒店业主的关系一直很紧张,业主和飞渡在经营业绩指标和管理费比例上一直存在很大分歧,所以在飞渡的运营管理上,业主也多有掣肘,以至于飞渡日常管理时有失控的事情发生。这些问题是不是真的存在?
“听说这次危机引起一些酒店业主想要以此为由和飞渡提前终止委托合同,有没有此事?”
裴缜依旧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和镇定沉着的神情,一一进行解释,但有几个记者穷追不舍,语气激烈,明显有备而来,反复纠缠一个问题。他心里也渐渐升起几分怀疑和焦躁,这几个人是否受人指使?他额头上沁出薄汗。
这个时候晴朗走进了宴会厅,她在门口四处找寻张卓的身影,然后从会场侧面偷偷溜到了坐在第一排的张卓旁边,她弯腰附在张卓耳边,耳语了几句。
张卓脸色一变,不自觉地便向正在台上回答记者提问的裴缜望去,想要向他发出暂停的暗示。晴朗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裴缜也已经注意到张卓这边的异常,眼风也正向这边扫过来。于是,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裴缜的脸上,正和他的目光相遇。
那一瞬,晴朗以为自己在强烈的会场照明之下有些眼花,难以置信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还微微地甩了甩头,样子颇为滑稽。可是落在裴缜的眼里,这些熟悉的小动作却一点也不可笑。他的心猛地一沉,然后便仿佛杨花一般飘悠着荡开,没着落的有些茫然。
终于还是在这样的场合见面了。
他的舌头立刻就开始打结,眼光却不自觉地黏在她瞬间变得复杂的目光中,无法抽离。
晴朗终于看清了炫目聚光灯下的人,今天的主角,自己的老板,飞渡的单身传奇。
目光交汇之下,星流光转,脑海中无声渡越的是青莲湖船上的初见惊魂、湿地密林中的呼吸相闻、黄山让电梯等人、餐厅解围、西递村晴雨两相宜,“我叫大乔”,“我天南地北到处打工”,“我家里有事,临时要先离开——”,许多画面重叠闪回,不过短短一瞬,晴朗已经回过神来,原来一个人还可以愚蠢到自己这个程度?
她脸上猝不及防的惊愕凝固了,片刻之后已经结成了唇边一个浅浅的笑意,笑容却是再明显不过的自嘲。张卓看见裴缜脸色大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困惑地再看向晴朗,她却已经迎着裴缜向台上走去。
晴朗冲裴缜灿然一笑,礼貌地点头致意,伸出手示意她需要他手上的无线话筒。他仍然是愣愣地,此时意识几乎是断片的,手中却顺从把话筒递了过去。
晴朗接过话筒转过身来面对着满场的记者,先微微弯腰行礼,然后就朗声说:“各位记者朋友,我是飞渡公关部的晴朗。刚才裴总在回答大家的提问,为什么这阵子网络上出现了大量的发帖和攻击侮辱抹黑飞渡的负面言论?有关飞渡多起酒店的用户投诉事件是否属实?现在,我也给大家曝个料,这个爆料我没有经过裴总的允许,但我想裴总一向赞成坦诚相见,应该也不会反对。”说着,晴朗就微微侧身,对着他说:“裴总,是这样吧?”语气正经,他却读出了几分嘲讽。
裴缜不知道她到底要爆料什么?她此时眼里微微的挑衅,他看得很清楚。他忽然再次想到了他一直怀疑她的来飞渡的目的,心中不禁一沉。但是,直觉却告诉他,她不会伤害他。理性告诉他,此时他已经没有退路,不管她要说什么。
所以,裴缜声音平缓无波地说:“当然!”听不出他内心的不安和冲击。
晴朗弯腰把手中的U盘插进电脑,裴缜身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了电脑截屏画面。
晴朗一边指着画面一边开始滑动鼠标,解释道:“这些抹黑和攻击飞渡,自称是酒店内部工作人员、前高管以及客户的发帖,从时间上看都集中爆发在飞渡电梯事件之后短短二十四个小时之内。这些发帖的IP地址现在我们已经通过技术手段锁定,各位也可以自己去核实,使用这些IP的人都属于同一家公关公司,它们在今年的方和园地产、天华证券、乐百鲜花,去年的久光百货、天缘购物危机公关事件中都活跃在网络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背后是谁花钱雇佣他们兴风作浪,大家应该懂的。
接着,晴朗又点击打开了一段视频,对方带着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坐在拍摄者的对面,显然是偷拍下来的,但声音听的很清楚:
“因为有朋友介绍说和你们合作过,所以才找你们。也不知道你们以前做过什么项目,手底下是不是干净利落?”视频里是晴朗的声音。
“这个你放心,去年的久光门,今年的乐百鲜花,你应该知道吧?都是我们操做的。但不知道你们这次的需求是什么?是撤稿删帖子还是要给对方加把火?”对方声音压得低,口气很大,透着鬼祟。
“最近飞渡好像不怎么太平啊?是不是应该有机会再加点戏份,搞得再热闹些?”晴朗笑呵呵。
“飞渡?你们也要搞飞渡?飞渡这梁子结的可真不少啊,真招人稀罕!”那人笑。
“还有人找过你们?”
那人干咳一声,略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你真是找对人了,前几天就是因为有人找到我们,让我们黑了飞渡。要不就一个电梯关了人的破事儿,怎么会搞出这么大动静?”
晴朗呀了一声,声音里满是诧异不信,“那么多跟帖,还有内部员工爆料?难不成都是你们做的?”
“找我们的人,估计也是你们酒店业的,竞争对手吧,应该是盯上飞渡很久了,就等着这么个机会出手呢。给我们很多料,很给力。搞这行最重要的就是似是而非,真真假假,要想看上去是真的,就得有细节。差不多的细节,重新组合一下,结果可就大相径庭了。飞渡想辩解,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你们手上有没有什么猛料啊?”那人说起自己的术业有专攻,也颇有得色。
晴朗把偷录的这段视频停下来,底下的记者们已经嗡嗡成一片。
有了这么有力的证据,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至于裴缜又说了什么,她也没听。她低头把搞来的证据拷贝到裴缜的笔记本电脑里,自己从他身后绕过去,走下台,从另一边的侧门出了宴会厅。早晨张卓安排的活儿她还没顾上去干。
裴缜一心二用,一边就“抹黑门”继续回答记者提问,一边用眼睛的余光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侧门处。除了上台时她对他粲然一笑,从他手里接过话筒,自始至终她再没有看过他。那一笑如此明亮,却让他心里无比郁闷,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似的,沉沉的一直堵到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