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着房地产美梦的青年人

这个城市的房价正快速飙升。房租平均两个月涨一两百块,40平米的房子,房价每个季度能涨上一万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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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34个故事


2013年夏天,我在郑州一家房屋中介工作。

这家店面40多平方,店员十五六名。处在市中心一条叫杜岭街的旧街道上,每天推开门,一片喧嚣。

店里两排桌子,大家平时在电脑前录单子、查房屋信息边等待客户。最忙时,店面几乎所有人都出去跟单。

店员也都在20岁到35岁之间,有的刚大学毕业,有的初中还没读完,之前工作也五花八门,有地摊小贩、有电话销售员、有公司会计、商场促销、保安、家庭主妇等,来这儿前,对销售带着一种模糊的认识,对快速挣钱怀着渴望。

店员严明和小雨和我搭档。严明理工科出身,标准的“技术宅”,工作间隙常钻研电脑技术,他来这儿主要因为女友的压力,希望他能挣到结婚的一笔费用,因此每一次接单时他都有种仪式感似的郑重,并开玩笑说,“挣够结婚钱,再不接触这行。”小雨身材纤瘦、皮肤略黑,头发有时蓬松开有时扎起小辫,看上去很活泼,在店里时十分文静,但一出门就活跃多了,笑起来时浮出酒窝。

她私下给我说:“在这儿好好干,以后都是店长。”

许多中午,街上行人不多,我骑着电车奔波在一条条街上看房,对每一单子都充满兴奋,哪怕只是200元的提成也耗上一天用力争取。刚来第一个月,我的业绩排到了店里前三名。小雨很为我高兴,一直说“恭喜恭喜”,而之前刚来第二天就签单时,她几乎不可置信:“知道吗?第一天开单的非常少,在整个公司都会成为传奇的…..”

她继而有些不好意思:“我来了快两星期才开单,”随后又自顾自解释:“就是不敢开口......”

“你之前不做过销售吗?”我有些不解。“都是为了等男朋友,临时先干的。”她自嘲说。

她的男友在北京一所理工科院校读研二,两人在一起快三年了。前两年,她毕业后曾留守北京,从没想过安定,就找了份销售的工作,边挣钱边陪读,后来还是决定回家乡从长计议。

“等以后,我辞职找个稳定的工作,两个人也能多守着。”说到这儿,她眼神中有光。

店里每天晚上八九点下班,虽然累,我却依然兴奋,常常骑着电车一路唱歌。如果晚上加班,我们常提议去KTV。

唱歌时大家声嘶力竭,仿佛要把一天的辛苦和压力宣泄完,有时唱口水歌,有时是《中国好声音里》的热歌,那时这个节目正火热晋级。

严明的女友也常在。严明唱歌时她一旁听着,眼神掠过去都是温柔。那段时间,两人正为一年后的结婚而发愁。他们暗暗发急,却毫无办法。

小雨也常小声伴唱,怂恿她单独唱时,她突然有些羞涩,轻轻摇摇头,放下话筒,又略带局促地坐下,看着屏幕上的男男女女出神。

2013年前后,这个城市的房价正快速飙升。房租平均两个月涨一两百块,40平米的房子,房价每个季度能涨上一万块,均价10000很快被突破时,媒体一度惊呼。

店员们习惯了这样的涨幅。他们尽管收入不高,但聊起这个行业却往往有种虚拟的自信,言谈间聛睨一切。每天早上的例会上,经理常以公司创始人作为示范。传说中的创始人辍学后来郑州,踏入房屋中介行业,从店员做起,后来开店,不断扩张,36岁那年始有规模。

很久后我才知道,那时中介服务行业正进入鼎盛期,攻城掠池,跑马圈地。新晋店员快速成熟后,最快两个月就能开店任新店长。而已经站稳跟脚的更是踌躇满志。每个人都对以后充满了憧憬,一切似乎指日可待。

这样的气氛下,小雨也很受感染:“如果多增加经验,到时自己也开个店,是不是就不这么累了?”

小雨说起她刚来这儿时,被打发去整理租客的房间,清理马桶时犯了难,等结束时躲房间偷偷抹泪,“家人要知道我这样,肯定不让我干。”

她讲起对客户的不信任。一次,陪租客看房时全身湿透,同房东砍价,尽管这也意味着她的提成会少,对方不提说“谢谢““很感动”,最后问能不能透露房东的联系方式。尽管知道有逃单的风险,她仍然赌了一把。最后果然输了。

她讲起家人的争吵,暴戾和怨气的积累,讲起对男友的抱怨,“谈了三年,可两年都见不着面,这TM算什么啊。”一向说话轻快的她这时狠狠的。

“起码你们现在感情好啊!”她摇了摇头。那时我才知道,两人的关系已经摇摇欲坠。

“等你男友回来后,就好了。”我安慰她。她不再笑,沉默了。为以后留在哪儿和遥不可及的结婚,两人长期僵持。她平素并不执拗,这时却较了真。

我想说 “你们既然都爱着对方,为什么不往一处努力呢?”终究没说。

“不说这了,还是想想这几年怎么买套房吧,也给自己个交代。不过这每天看房卖房,眼下这点钱什么时候能买房呢?”

那时候的每一天都新奇有趣。每一次看房,仿佛接近了一个陌生的新奇世界。各种陈设、器物带着私生活的痕迹,偷窥般让人兴奋。

我穿梭于一个个租客家中,与他们的生活擦肩而过。有租客家中,马桶每天用手掏洗,客厅光可鉴人。也有租客家中,三女孩衣着时尚,客厅却扔满各式衣服,卫生间的马桶里厚厚一层污垢,很长时间也刷不净。有租客家中,毛巾一擦家具瞬间变黑,打开洗衣机盖,一阵浓烈的气味蹿出,店员来不及转身,刚吃的早餐“哇”地吐了。

很多次,同不少家庭主妇在楼道间相遇,她们一天中难得下楼,困倦慵懒中有长年居家的味道,或一天钻研美容保养,精致的面容毫无表情。这时,小雨就很羡慕:“以后能不能也这样?”

而租客中,有刚来这个城市落脚的年轻人,一遍遍打听有关这个城市的一切;有刚毕业的大学生情侣,稚气的眼神中写满信任或警惕;风尘仆仆的业务员,神情疲倦,对房租不置可否;也有辗转全国遍寻名医的中年夫妻,神情焦虑又木然。

有前来买房的老者,言谈随意,“这点钱,也就几幅字儿的事儿。”他任省某机关办公室主任,很多关系也这时产生。后来我专门看了他的书法,感觉水准不过大路货。

也有教育系统的科员,聊天中不断抖家底儿,半个小时里报出了5套房子,洋洋得意。

还有20多岁的女子,手脖上系着号码牌,脸色蜡黄,神情憔悴,隔夜的宿醉尚未全醒,精神却很亢奋,说话时,盯视人的眼神意味深长。小雨瞥见了,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一番,想到了什么,随即低下头。

不少客户在看房过程中不断提各种要求,半个小时的看房中,一遍遍“必须”“必须”,在询问我们的年龄和收入后又有些叹气,“好端端的,怎么不找其他工作?”

有天,小雨实在忍不住了就跑来问我:“我们的工作真的很差吗?为什么感觉像是卖的?”

那半年,遭遇过不少房东的指责。许多房东本来不想接触中介,可为了增加业务,我们只好挖空心思编出一个个理由诱导房东见面。

民警也常光顾。经常有客户交完定金后又反悔,店里当然不许,对方报警说遭遇欺诈。民警赶到后,站在一旁等待调解,神情百无聊赖,或有些烦躁地拨拉着手机。

有几次,客户渲染情况后,民警猛地推开门:“某某某在哪儿?出来!”也有几次,有中介卷走房租或转卖房产后,上百名租客和房东聚集,警察排成人墙警戒。

警笛嘶鸣中,居民和行人从这条街道上聚拢而来。我们的活动区域有处公寓,传言许多“楼凤”和洗浴中心的女孩在那儿,又被称为“兼职楼”。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楼凤”的所在。

一天,店门外警笛大作,几分钟后同事的消息传了过来,“兼职楼”上有人坠楼了。照片中,一个年轻的长发女子倒在平台上,赤身裸体,依稀能看出之前的丰润和活力。正午的阳光下,她白皙的身体和身旁的鲜血分外刺眼。

她在我们店租的房。房东赶来后神情激动地对店里进行指责并要索赔,一直说“晦气晦气”。下午,女子跳楼的阳台下燃了几挂鞭炮,烟雾缭绕。

后来有传言这个女孩就是“楼凤”,同相好的男子起了争执,男子把她推下了窗口。

那个房间我们后来再没去过。

8月份,我签了一单,提成两三千多元,现在想来并不多,但那时却兴奋。

小雨也为我高兴,囔嚷着要请她和严明吃大餐,“这个月都过去大半了,我俩还没开张呢!”

跟每一次喝酒一样,酒至微醺时,我们散乱地聊天,讲在公司的感受,讲现在的生活。我们划拳,玩“星期天逛公园”“老虎杠子鸡”,因为不会划拳,轮到小雨时,她团起小纸团猜谜,一输,端起一杯酒飞快地喝下,再轻轻抿下嘴唇。

其他同事短暂地加入,也有同行经过时互不理睬,很快,他们在另一旁支起桌子,十多人聚拢着,暗淡的灯光下,几个女孩身材姣好。

夏夜的风温热,很快我们就汗水淋漓了,但又分外痛快。我们说啊,笑啊,闹啊,灯光全部亮起来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而醉酒时,许多烦恼仍挥不去。那天谈起以后,小雨有些羡慕地看着严明:“你们结婚时我去当伴娘吧?”

严明的女友没接话,盯着严明看了几秒钟:“再挣不到钱我就不跟你了”,严明眉头一紧。小雨有些尴尬,急忙换话题。

那晚小雨喝多了,我送她回家。

夜里十一点,夜生活丰富的年轻男女出动了,轰鸣声中开着快车,不时有刺耳的加速声,透过车窗,女孩化很浓的妆。

小雨的酒劲儿还没过去,过了会儿她开了口,“我给你唱歌吧?”没等我回答,她自顾自开始了。刚开始是儿歌,《两只黄鹂鸟》《数星星》《半个月亮爬上来》,后来是大学时爱听的歌,她那个年龄曾流行的。一首又一首,就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不过22岁,眉眼间还都是孩子,看她瘦削的肩膀在一阵凉风中有些瑟缩,有一瞬间,我有想揽她入怀的冲动。

唱累了,她停下来,突然有些伤感:“你说咱们要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小雨有些快活地拽着我:“到时咱们辞职了,合伙开房屋中介店好不好?一起挣钱一起花!”

我沉默。她仍在描绘开店后的生活,我说:“我可能辞了做别的。”

“噢……”她有些失望,拽我的手也松了,喃喃地说:“我觉得房屋中介挺好啊。”

“开个分店…..做店长…..”她仍小心翼翼地描述自己的理想,“先买个小房子,吵架了也不怕,自己还可以住那儿。”

“不然其他工作最后不也一样吗?”她眼神有些飘忽。

“是啊…..是啊…..”我也一遍遍重复着。那几个月,小雨和男友分分合合。

一天上午,她来后眼睛红肿,在电脑前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电话声响了又一次,直到店员们都抬起头时,她才起身出门。远远看,她拿着电话的手一直晃着,身体也有些抖动。

回来后她抱着肩膀抽泣,店员们并没有上前安慰。我想迎过去,走到她身旁时又停住了,终究什么也没说。

下午看房时她主动开口了:“昨晚吵架,吵了半夜。这次真分了。”

虽然看她还有些难过,我却为她高兴。后面几天她恢复得很快,我和严明也想各种办法哄她开心。

两周后,她男友从北京回来做挽留。等待她两天后,她请了一周的假。再见面时,她眼睛里带着笑。

我揶揄她:“不是分了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想解释什么来轻松一下,却似乎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以后呢?”我问。“不知道”,过了几秒钟,又轻轻重复了下,“谁知道呢?”

那几个月,店面的业绩并没有太大的起色,一切也都如常,就好像时间从未流过一样。

我在下班路上有过不严重的车祸,在医院待了一夜匆匆离开。有单据签错时,租客和公司都拒绝更正,我自己拿半个月工资去抵。有同客户纠纷时,在警车上呼啸而过。也有看房时遭遇几名陌生男子围攻,奋力挣脱。

秋风起了,早上上班时风已经很凉。店员们穿着西装外套,站在店门口十分整齐。我也在计算着离开的日子。

不少店员一直抱怨说想离开,但终究没走;也有很多同事隔几天转眼不见。这一行流动性大,招聘也年年月月进行。

经理看我业绩整体还好,有天给我说:“明年咱们一起去外地开拓市场,到时都是大区经理”。我说“好,好”,我全心全意地回答,也全心全意地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作者劭年现为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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