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荣子兄弟就发朋友圈感叹说:今年这雪,下的不那么新疆,所以眼下的伊宁,也回不到那个有着白色记忆的,雪片砸在脸上生疼,飞进领口微凉的呼勒佳
这个籍贯甘肃的小伙子喜欢唱歌,爱看球赛,常上知乎,知道很多名字很长的外国人和牛人的掌故,总是把一个孤立的热点人事放到冰点的纵横轴上进行分析,曾经在一次内部培训会上,被从北京来的讲课老师惊呼:你的知识面太丰富了。
对于有知识的人说的话,我总是感同身受,深以为然。
当然,回不去的又岂止于童年的雪景,有那么多事物都在身边默默地变化着,或者形状,或者味道,都已今非昔比,或者失却了原来的模样。
今年,伊宁的雪确实还没有认真地下过,偶然在夜晚潦草的几笔来不及见到早晨的阳光就含羞退场。
这种不负责任的冬天里,我只有寄希望于能去郊县温习一下雪的影子。
所以,接到要去扶贫村庄送达“脱贫光荣证”的消息时,我在私心里,居然是有些小窃喜的。
在为亲戚送去好消息的同时,又能有愉悦的体验,是好事。
一大早出发,翻出手机,清伊高速霍城到伊宁段已经因为大雾封闭。
上了伊墩高速,果然大雾。
一路上,经验丰富的孙师傅在一层薄冰的道路上开得稳当而匀速。
只是,不到三十公里的路程上,接连看到的七八起交通事故还是让车内坐着的我们惊呼连连。
先是四五个车追尾,接着是一辆运送马匹的货车倾翻在路侧,两三匹马儿被甩到中间的隔离栏上,一匹看上去已经一命呜呼,另两匹腿脚穿插在隔离栏的缝隙里痛苦地嘶鸣着。还有一辆货车直接翻倒后横在道路边上……
过往的车辆更加小心翼翼,我们一边唏嘘,一边放慢了车速。
只有出事的车主们一脸懊恼地打着电话,或者跑前跑后,执勤民警忙着疏散和指挥交通,安排事故处理。
是非地看了一下日历,农历十月十一,果然书上说不宜出门。
战战兢兢,好不容易下了高速,走在乡间公路上,倒觉得踏实了许多。
雾气慢慢消散,收割完庄稼后的田野里有着一层薄薄的雪,树上偶然会有乌鸦飞过。
前面有个巨大的U形坡道,一辆载重车在坡底进退维艰,在坡路上冒着寒冷和危险散盐的大约是养路工人,他们的脸蛋被冻得通红。
到了每次中途午餐的地方,家常面馆的门脸焕然一新,本来肚子还不算太饿的我,受不住过油肉、辣皮子、洋芋丝、韭菜肉、皮芽子肉等七个家常菜和盖在上面的土鸡蛋的诱惑,不但吃了一盘面,还加了一个面,被同行的朋友取笑了一路。
面对拉条子这种美食,我的抵抗力常常降低为零,甚至退到负数。
吃完饭出来,去隔壁的菜店购买了蔬菜和水果,去亲戚家探访,怎么能空着手呢?
再次开车上路,天居然开始放晴,阳光穿过两旁的次生林,树披上了难得一见的雾凇,晶莹闪亮,玉树琼枝,很是漂亮。
因为还没有太多的积雪,柏油路的黑色和两边的白雪形成了界限分明的世界,这在还没有下雪的伊宁市是看不到的。
有时候就是这样,我们以为在享受着更多的方便和舒服,就会无意中忽略和错过更多的美妙。
世事的绮丽往往并不在热闹处,而在山野间。
我们要去的套乌拉斯台村像是窝在山脚下河道边的一道银色长龙,在雪后的蓝天下,静谧恬美。
此刻在我的眼里,这里不再是扶贫帮困的对象,而是一处远离喧嚣的福地。
先到村委会,值班的干部穿着冬季迷彩服,已然过了午饭时间,办公楼里很多房间依然有不少人忙忙碌碌,在电脑前填写各种表格,抄写和计算。
就要到年底了,大家都忙。
领取了”脱贫光荣证”,我们开始进村入户。
每个来的人都有自己的结亲和帮扶对象,他们的名字和住址已经烂熟于心。
因为腿疾右腿截肢的热万•那瓦太这次居然没有拄拐,新盖的房子横竖相对,两只牧羊犬悠闲地躺在墙根,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倒是几只老母鸡东跑西颠的在地上啄食。
先是儿子听到汽车声,从屋里走出来,和我们握手问好,接着热万•那瓦太迎了出来,刚生小孩不久的儿媳也迎了出来。我们一起说笑着走进他家的房子。
新盖的房子看上去比两年前宏伟了许多,只是大概煤炭涨价了,再或者房间太多,除了几个住人的房子,客房里面实在有些冷,我们还是退到院子里。
说着最近的日子,真诚地看着彼此的眼睛,不管能否完全听懂对方的意思都报以热烈的笑声。
再然后,我们一起拿着脱贫光荣证一起留影,一张纸片从形式上代表着这个家庭曾经光景的结束,这是一种充满仪式感的告别与新生,未来的好时光已经展现在他们充满热情的眸子里。
木尔扎凯勒得·那瓦太是热万的弟弟,是另一位同事的结对亲戚,这样论下来,我和这位维吾尔族同事也成了亲戚,我们笑着说是彼此的兄弟。
和哥哥的沉默寡言相比,弟弟木尔扎凯勒得·那瓦太虽然也话不多,但是看得出来,他用维吾尔语和同事聊天的时候,肯定是说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不时地发出大声的笑,后来听说,这家伙是个“冷幽默”的人。
就是那种看上去桀骜,实则一肚子玩笑的人。
生活是个有意思的魔法师,常常在我们的预想之外设下伏笔,让你永远猜不透。
45岁的托乎塔尔·别克和38岁的阿尔孜古丽住在新盖的连片抗震安居房小区里,由于是统一规划,看上去就更漂亮且有气势。
青绿色的房舍衬托着近在眼前的雪山宏大背景,很是惹人关注 。
小院不大,很是整洁,显示着主人的勤劳,所有东西归置的有条有理,这需要秩序感,更需要对生活发自内心的热爱。
不管是窘迫的,或者安逸的时候,都不能敷衍对待,只要用心,每一个日子都能有滋有味。
他们的屋内也很温暖,陈设不高档也不新,但是却总是透着一丝烟火俗世里的温情。
自家打得馕端上来了,点心端上来了,兑奶茶的水也 在炉子上滋滋作响了。
这种热情看上去不做作,让人很舒服。
喝茶吃馕总是让人愉悦的。
谈天说地间,画油画的赵老师拿出相机为男女主人拍了肖像,然后用专业的眼光解释:一进门就发现这一对夫妻都很有特点,男人脸上有草原风吹过的痕迹,又有坚毅和细腻,女主人红脸蛋像花朵一样。
我仔细端详,托乎塔尔·别克和的阿尔孜古丽很安静地围在火炉边,男的接过客人喝完的奶茶碗递给女主人续添,女主人则从奶锅里舀两勺左右的纯牛奶,再放点咸盐,加入些许熬好的茶水,最后从炉子上冒着热气的水壶里到处滚烫的开水兑入,在谦恭地递给客人。
这种彬彬有礼好像来自骨子里一样自然。
临出门的时候,他们将我们送到车前,突然,阿尔孜古丽急忙折身返回,从屋子里拿出用包袱包着的几块奶疙瘩,不好意思地说,刚才差点忘了,这是姐姐做的,你们一定要尝尝。
这时候要是拒绝就显得不真诚。
回来的路上,将酸奶疙瘩放在嘴巴里吮嚼那滋味酸甜可口,让我不时回味在那个小屋子里的时光。
叶尔江阿依托木不在家,他媳妇抱着一岁多的儿子满面笑容,小家伙瞅着我们可能觉得新鲜,我们逗他,他就笑了,那眸子纯洁的像是一汪高山湖水。
叶尔江阿依托木的上一个儿子罹患白血病,虽经多方努力,还是不行去世了。
一度,这个坚强的男人被命运折腾的欲哭无泪,家里的日子也几乎崩盘。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在这个温暖的小屋里,新的生命带来了新的希望,好的时光又开始在眼前铺陈了。
终于,工作任务完成了,我们踏上了返回的路程。
和平常一样,我们在苏布台顺道购买了旱田麦子面粉和柴火馕,惊喜的是,这次居然有黑麦子面粉,虽然小贵,大家还是如获至宝的抢购,听说黑麦麸皮掺进面粉里蒸馒头或者炒熟吃有降低血脂的功能,又一轮抢购。
磨面坊的大叔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一边熟练的称重,一边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大摞卷在一起的人民币找零。
世事循环往复,这些当年我们用来喂鸡的麸皮,今天也成了城里人心心念念的美食,真奇怪。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晚高峰开始了,街市上的人们来来往往,有心急的司机在按着喇叭,城市的躁动没有一刻停息。
田园牧歌的时光瞬间翻篇,日子又回归到庸常之中。
深夜,我突然想起他们,那些在各自的小时光里慢悠悠地快乐着的人们。
蔡立鹏2017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