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与眼

(一)

 在孙启的葬礼上,孙亮扯着孙明的手,抬头说到:“哥哥,你的眼睛里有水流出来哦,亮亮的好像星星。”

 孙明不知道该哭该笑,嘴像被人塞满了棉花,又用线细密缝上了一样。张不开。

 他攥紧了弟弟的小手,颈子百斤重似的下垂,望着脚上破了洞的脏布鞋。

 左右脚的鞋子一面一个洞,对称的刚刚好,好像在孙亮裆下有条对称轴一样,露出了两根还在生长中的男孩的黝黑的脚趾。

 孙明突然想起来弟弟曾经问他,为什么他叫孙明自己叫孙亮。他回答道:“明和亮,就是前途明亮的意思。”

 (二)

 村边池塘里的芦苇疯长的季节。

 孙明左手拉着弟弟,右手提了一个巨大的凹凸不平的蛇皮袋。袋子在七月的阳光下闪着巨大的凹凸不平的光。

 吱吱叫的汽车将兄弟二人放下后绝尘而去,孙亮在低矮的灰尘里呛的直咳嗽。

 两人拐个弯,一大一小的身影在炽热的阳光下显的格外不真实。周围不停波动的空气携裹着他们走上那条细细长长似乎没有尽头的小路。

 孙明拘谨的站着,背脊挺的板直,脸红的像是涂了辣椒酱没有抹匀。孙亮好奇的看着身边好像热气腾腾的哥哥,又看了看面前抱着手站着不说话的粗壮女人。

 逆着的光线使她蒙上一层光泽,使她看起来好像比本人大了一圈。

 “姑姑,我们……到了。”孙明终于开了口,声音像被老家的井绳勒过般单薄干哑。

(三)

 天快黑了,孙明放下了今天最后一批柴火,呼了口气,甩了甩僵硬的膀子。

 日子常在躲在夜晚给人施肥。两年时间过去,尽管吃的不好,孙明的身形还是高高大大。跟他那现在腐烂在土地里的父亲年轻时一个样,都是天生注定要出力气的身材。

 孙亮趴在小草屋的窗台,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大门口。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放下柴火,甩了膀子,向他走来。

 自从住在姑姑家后,兄弟二人便活在小心翼翼中。孙明小心翼翼的干活,孙亮小心翼翼的活在自己的安静里。

 平时孙明除了干活,剩下的时间就陪弟弟待在姑姑给他们住的草屋里,给他讲远方的山和水,给他讲小时候的故事。

 孙亮是年纪小,可是他并不傻。艰难的处境有时会创造坚韧而充满聪慧的生命。

 姑姑是个好人。这两年尽管没有给他们和小花妹妹同样的待遇,但起码让他们活了下来,孙明用砍柴打水做杂事来抵消这份恩情。

 即使在冬天和弟弟挤在一张小小的破床上也挤不掉寒冷的夜晚,孙明咬紧牙冠也这么想。

(四)

 姑姑举家搬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县城。

 搬家时,兄弟俩像两件活的行李一般被塞在卡车上,灰尘铺了满脸,一路上望着路边的深绿浅绿摇摇晃晃潮水般褪去,换成了模糊的灰色和乍眼的白色。

 孙明和弟弟被安排到城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屋子是木头的,有风时漏风有雨时漏雨,和外面的世界相亲相爱。

 搬家的那天傍晚,孙明去姑姑取饭时,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小花暼了他一眼就迅速跑去找她爸爸玩纸飞机了。

 姑姑递给他饭以后,又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薄纸,说:“明,你也不小了,该学着自己生活了。给这些钱你别乱花。”

 “喏,”姑姑冲门后努了努嘴,“这是之前的用的锅碗瓢盆什么的,你拿过去,自己用,就不用每天来取饭了。路这么远怪麻烦的。你说是吧,明。”

 走在回去的路上,孙明一手托着饭盒,一手提着袋子。

 他望着远处的鸭蛋黄般的夕阳一丝丝融化在土地里,望着曾经有自己家的方向,直到他闻到饭盒里飘出的咸咸的菜味儿,才发现好久没有眨眼,眼睛干涩的生疼。

 姑姑是好人。嗯。他这么告诉自己。

(五)

 孙明决定去附近的挖煤厂打工,他要用自己的青春来换钱,再用钱换给弟弟一个青春。

 挖煤劳累又无趣,这是吞噬热情吞噬生命力的工作。黑暗的隧道就像一张黑洞洞的嘴,连着魔鬼的食管,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它的肚子里再也出不来。

 正因为报酬的来之不易,才将生命的存在感凸显出来。孙明要拼尽全力才能撑起一个家,尽管家里只有两个人。

 第一次发工资后,孙明在小铺子里给孙光亮买了几本儿童读物,又买了一些没有包装的硬糖块儿。

 傍晚的余晖中,他看到孙亮的脸上浮起稚嫩的笑容。

(六)

 黑暗。

 眼前是黑暗。

 向四周望去,也尽是黑暗。不知多久后,孙明发现一个白色的气球飘在他眼前,蹬鼻子上脸,痒痒的。他伸手去抓啊抓,等他终于抓住眼前的气球时,感觉一条湿漉漉的东西搭在他的脸上。

 孙明用力睁开双眼,这世间的所有景色和阳光像洪水一般瞬间涌入眼底,拥挤的让空气越来越稀薄。

 他发现自己浑身血迹躺在陌生的土地上,周围全是杂乱的野草和好像装满碎尸块的塑料袋,和一只小狗。一只吐着舌头的小狗。

 头晕带来的窒息让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场景蒙上一层灰暗。恍惚记得最后见到的是海似的一片火光,伴随着混乱惊恐的嘶吼声。

 过了一会,他的脑子缓慢转动起来。煤矿厂的瓦斯爆炸时他就在附近,强大的冲击让他立刻晕了过去。

 他用了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个信息。

 小狗一直静静蹲在他身边。

(七)

 天已经黑了。而哥哥还没回来。

 孙亮看两眼哥哥买给他的书,看两眼门口。又过了许久,他饿的吃掉了两块平时总舍不得吃糖之后,门才慢慢被打开。

 哥哥身上挂着的血和污渍,脸上强撑着的微笑让他瞬间脸色煞白,嘴里含着的今晚吃的第三块糖清脆的掉到地上。

 啪的一声摔的粉碎。

 (八)

 孙明在木屋的小床上躺了几个月。

 期间姑姑来了很多次,有一次她带来了一床新的被子。

 孙明尝试坐起来,可床板上像长了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的抓着他瘦弱的背脊。后来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知道他会一直躺下去,一直到躺进棺材里。

 孙明断断续续的嘱咐弟弟以后要好好做人。

 孙亮含着泪花,眼睛一眨不眨,眼神已然抚摸过了哥哥整个削瘦的脸庞。他轻轻点了点头。

 孙明缓缓合上双眼。

 孙亮转过头,看见了姑姑隐忍耸动的肩膀和红了的眼眶。

(九)

   出事后,煤矿厂被上面查封,设备全被没收,碾压成废铜烂铁。厂址变成了一片新的荒地。

时光继续施肥,而孙亮总是长不大一样。他用孙明的赔偿金上了学,从此变成学校里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他瘦弱的背影似乎被风被雨被雪用力的碾压着,骨头突出的扎人。一点也不像父亲和哥哥。

 孙明坟头的草已经长的和家里五月的芦苇一样高了。孙亮静默的站在哥哥坟前。脚下蹲着一只狗。

 今晚星光闪烁,空气格外清新,远处的蛙鸣使得孙亮周围越来越安静,空气像被抽走一般,直到无声。

 雨水冲刷着夜空,潮湿的星星像极了父亲葬礼那天孙明的眼睛。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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