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8年,湖北麻城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僧人,把所有和尚出家的流程倒过来。别人是先进庙,求方丈剃度出家,然后出去化缘。这位可好,先化缘,众筹,盖庙,找方丈,配齐和尚,之后才剃度。
这位倒着折腾的仁兄,就是万历年间的思想家李贽。“贽”念做zhi,四声。出家之前的两年,他在遥远的云南当知府。卸任之后,到湖北一个耿姓官员家搞学术交流。耿姓官员是他的粉丝,学术交流也是有偿的,管饭开工资。
可惜,学术交流经常会把学术分歧弄成个人恩怨。和今天网上聊天一样,只因为对国际形势的看法不同,发展到对骂,从讨论开始到问候对方的父母和家人乃至约架,最终产生了难以弥补的仇恨。学术争辩引起了擦枪走火,李贽大袖一挥,愤然离开耿家,还出了一本小册子,把论敌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痛快倒是痛快了,但一个当下的问题立刻摆在眼前——吃饭。
按照明朝的制度,一日为官终身为官。李贽选择了卸任,按规定该回到福建老家,在当地政府的领导下,当个委员,协助处理当地的行政工作。当然委员也不是义务劳动,退休官员不交税也不服劳役。李贽毕竟官做到知府,按规定可分配到的免税土地还是很可观的。
李贽到晚年,所有子女均先于父亲亡故,但贪图那几百亩免税土地的家族,还给他强行安排了一个继承人。已经出家的李贽对此大为恼火,并在遗嘱中拒绝这个所谓的继承人参加葬礼,“叫他勿假哭做好看”。所以,他断绝了回老家的念头。
那李贽为什么选择出家呢?因为明朝的和尚非常自由。有一个传说,因为朱元璋早年当过四处乞讨的僧人,当然,僧人不叫乞讨,叫化缘。在打天下造反成功之后,担心子孙失去江山,于是给子孙留下了当和尚的出路。被叔叔逐下皇位的建文帝,就是朱元璋的孙子,据说还真用上了爷爷留下的袈裟和和尚执照,逃出了南京城。既然和尚的职业是给凤子龙孙准备的,当然待遇优厚,委屈谁也不能委屈自己的孩子。
以上故事的真假已不可考证,但多年当官的生涯,让李贽对当和尚的好处非常熟悉,于是有了文章开始的一幕。李贽自己筹资,按照国家规定达到成为和尚的最低标准,然后剃度当了一名和尚。
当了和尚的李贽,名正言顺地开始了自己的网红生涯。其实在当和尚之前,李贽就是一名意见领袖,不然也不会有耿姓官员这个粉丝。可见崇拜来自距离,真的和偶像生活在一起,谁家的铁勺不碰锅。
李贽成名的路数和现在公众号上随时可能被封号的思想激烈者如出一辙:创作自媒体,骂人,辩论——那会叫学术讨论,反正就是得成为意见领袖,不然没人搭理你。官员因为考中进士才当上官员,代表他成功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退休之后,经常被民间创立的国家公务员考试补习班聘任为校长。那会,这种国家公务员考试补习班叫书院,校长叫山长。书院内部或书院之间,经常进行学术讨论。
李贽热衷于参加这种学术讨论,因为他的灵感通常来自于辩论。后世人知道他,大多来自一部多年畅销不衰的著作《万历十五年》,作者黄仁宇对李贽的评价“只有当他被别人截击,已经无法退避,他的感情如长江大河,一发而不可收拾。”评价很精彩,可惜被周星驰拿来在电影里恶搞,“我对你的敬仰,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大家都懂。
总之,李贽是一个天生的杠精。他对着装有洁癖,永远一身洗的一尘不染的衣服,在辩论场上,妙语连珠,从叱责所谓继承人“叫他勿假哭做好看”,能够看出他辩论时对语言打磨的多么犀利。虽然是此时已经是一个接近六十的老僧,口才犀利的李贽,每次辩论都能增加新的粉丝。
而明朝发达的印刷业,让无缘得见李贽本人风采的,也可以方便地从书坊购买到李贽的著作。李贽的书和他的辩论一样,主要以评论人为主,态度肯定,用词夸张。称赞一个人,那就是和孔孟并驾齐驱;贬低一个人,就说这个人活着就是对天地的一种污染。而且他还善于紧抓社会热点,所谈的事情所说的评论,当时的读书人都深以为然,有些热词甚至流传到今天,例如“打秋风”。
李贽并不凭借卖书挣钱,他挣的是名望。后世整理了他的信件,发现很多就是管粉丝要钱,甚至指定数量“半俸”“三品之禄”。看名目有点吓人,其实按照朱元璋定的官员收入标准,李贽索要很少有超过一百两银子的。李贽用募集到的银子印书,书籍让他能找到更多的粉丝,得到更多的钱。良性循环就这样产生了。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里,他的变现能力首屈一指。
但成为网红并不止是因为李贽是杠精,他必须要代表一部分人的共同观点,成为意见领袖。李贽选择了心学成为自己的核心观点,由此也吸引了大批心学信徒。
心学是由明代学者王守仁创立的儒家分支。王守仁还有个更出名的名字,王阳明。原是一个流放到贵州的文官,他本人坚信孔子对儒家信徒六艺的要求,就是就是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是射箭,御是赶马车。结果就是作为读书人的王守仁,锻炼出远超一名武夫的军事技能。机缘巧合之下,成为明朝一代军神。
由于王阳明所处的正德皇帝崇尚军功,王阳明也被朝廷重用,在文官中罕见被封爵位。而他的学说,心学,也由此吸引到大批追随者。前面说过,王阳明坚信孔子的经典,而到了明朝,国家却使用朱熹对孔子言论的注解作为国家支持的思想,考试一律使用朱熹所著《四书集注》作为标准答案。王阳明虽然也通过学习《四书集注》考中了进士,但随着他地位的提高,越来越批判朱熹。最后认为,如果不能理解孔子的原著,那就倾听心中的“致良知”,也好过朱熹对孔子的歪曲解释。
到了王阳明的学生,就表现得更非常夸张。例如王阳明的一位门徒,在讲学过程中,突然感受到心中的“致良知”,激动得满地打滚。在一次学术辩论中,一方认为读书人满地打滚斯文扫地。李贽反驳,有为了讨好长官满地打滚的,更有床上为了逗弄小妾满地打滚的,比起这些人,这位心学门徒感受的心中的真理,激动得满地打滚算什么?“打滚”一词也通过这次辩论流传至今。
为了实践心学的观点,六十多岁的李贽也不遑多让。他冲进妓院,左拥右抱,旁若无人。因为他认为自己修行到了怀中有色,心中无色的心学境界。如果不是六十岁的身体限制,他甚至可以和妓女欢爱而心如婴儿。一个老和尚去嫖妓,在读书人心中引起炸雷。反对者认为李贽离经叛道,是读书人心中的妖怪。崇拜者则认为李贽释放了自己心中的虚伪。伴随着争论,李贽彻底红了。福兮祸之所倚,这种火爆为李贽招来了灾难。
监督湖广的御史冯应京认为自己天然正义,要为湖广学术界消灭李贽这个学术妖人。他一把火烧了李贽盖的芝佛院。可怜李贽藏在芝佛院中的书籍雕版也被焚毁一空。幸好李贽本人被粉丝救走。而此时李贽收了一家富户寡居在家的女儿当学生,生活状态得到极大改善。作为回报,他也快把女学生夸成了文曲星下凡。顺手又收了这个富户全家的女眷当学生。李贽在那个时代,彻底成了名人。
红到如此田地,雕版被烧根本不是问题,倒是对应了李贽著作的名字《焚书》。只要世间还有李贽的书籍存世,又不愁销路,书坊老板可以承担请雕工按照内容重新制版的成本。于是李贽的书被无休无止地重印再版。
由于只需要按照书上文字雕刻,雕工不需要识字,这反而让大批文盲手工业者可以从事雕版工人这行,极大降低了印刷行业的成本。当时明朝的印刷业的繁荣,从一个案子可略见一斑。曾经有一部书讽刺万历皇帝宠爱的妻子郑贵妃,把郑贵妃描写的阴险邪恶。暴怒的万历要求锦衣卫查找书的来源,竟然查不到。号称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的锦衣卫,居然这次认栽,完全查不到。这案子证明三件事:第一是书坊太多,锦衣卫需要排查的数量太多,以至于线索丢失在庞大的信息中;第二是书的初版印量巨大,以至于不用多次印刷,所以找不到印刷窝点;第三,有高效的发行渠道,书籍可以快速送达每个读者手中。有了发达的传播渠道支持,外加作者本人惊世骇俗的行为,网红李贽走上了人生的辉煌。
不幸的是,李贽在去北京通州讲学的路上被抓了。万历认定这个狂人和他是一条战线的,都在对抗可恨的文官集团,皇帝不听文官想杀掉李贽的要求,只判李贽回到福建老家。
可李贽居然莫名其妙地自杀了!据说他是向狱卒要了剃刀说要净面,好心的狱卒答应了,李贽却用剃刀给了自己脖子一刀。按照明朝的医疗水平,李贽最终应该死于伤口的破伤风感染。看押李贽的锦衣卫怕承担责任,向万历汇报说李贽是为了理想绝食而死。而《万历十五年》的作者认定李贽死于人生信念崩溃。
很可能李贽认为自己已经七十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死也要死的与众不同。心学大概确实能让人长寿,他曾为之辩护的那位满地打滚的心学门徒,活到九十三岁。
李贽的粉丝将他的遗稿编成《续焚书》,仍然热销,重印了一版再版,而李贽的书畅销了其后的整个科举时代,读书人在背诵《四书集注》的苦闷之际,掏出一本《焚书》,感受一下这位敢于畅快淋漓嬉笑怒骂的曾经的意见领袖的文字,向往着,传颂着。这情形有点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局,两个人偶然死了,两个家族却永远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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