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陌路,寻觅幽谷;建一座木屋,铺一条石路;自此,与你晨钟暮鼓,安之若素。
(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楠歌坐我身后。
楠歌原来不叫楠歌,她的名字中有“楠”,又比我大上几个月。于是,她就用一支柠檬味的棒棒糖诱惑我,让我叫她楠姐。
正直的我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屈服。
在默念三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后,楠歌付出了两支棒棒糖才得到了一个新称呼——楠哥。
嗯……这不能算作淫移屈,顶多是没有合同的自由交易。
嗯,就是这样。
楠歌不愿,于是,叼着两支新的棒棒糖,我想出了这个折中的名字——楠歌。
楠歌无奈认同,我叼着棒棒糖欣然接受。
于是,楠歌这个名字就在柠檬的甜味中悄然诞生。
那天,我起身去倒水。
“等等”
楠歌叫住我,伸手取下摆在一旁窗台上的那只蓝粉渐变的水杯,晃了晃,里面还有水,便顺手倒入一只纯白瓷杯中。
“给。”
楠歌将水杯递给我。
“帮我倒点水,就倒到——这里!”
灰蒙天空折射下的幽光在她脸上绽开涟漪,如果圣诞老人愿意把他的红色睡帽送给楠歌。我想,她就是那个离灰狼越来越近的可怜女孩。
我不忍拒绝。
沉入水杯的热水挣扎着散发出白气,糊了我的眼,迷了楠歌的脸。
“谢啦!”
楠歌接过水杯,道谢后又低头看书,沉入文字的楠歌。
余光中似乎有什么动了动。
是一只躲藏在多肉盆栽背后的飞蛾,灰黑触须,灰黑眼睛,灰黑翅膀,看来像是刚从灰黑的天上落下,不过长的不像天使,或许,是基因突变了吧。
我说:“有飞蛾。”
楠歌警觉抬头,四处张望,飞蛾向前蹒跚几步,恰到好处地躲开了楠歌的视线。
“没有吧,你看错了。”
楠歌眼神中带着不安,但语气却是笃定,自欺欺人的楠歌。
我偷笑,将多肉盆栽移到一边,飞蛾依旧向前,但这一次,它再也无法继续躲藏在多肉盆栽的阴影中了。
楠歌向外躲了躲,佯装的勇气让她无法躲得更远,只能在她心中自定下的范围内尽可能向外,像是被发现的不是飞蛾,而是她。
“它……死了吧……”小心翼翼的声音。
“活得好好的呢。”
“一定是死了,你看,它都不会动。”单纯的楠歌。
我正准备捡一支楠歌的笔挑逗飞蛾,听到楠歌轻轻叫了一声,又向外移了移,她的底线又降了十公分。
是飞蛾不忍楠歌灼热的目光,张了张翅膀,我真和这个灰黑的小东西击个掌——合作愉快!
“我们换一下位置,好不好?”
“不要。”
“那你赶它走,好不好?喂!放下,不要用我的笔。”
“它已经走了。”
“太好啦!啊!你骗我,它还在!”
“让它呆在那里好了,挺可爱的。”
“是挺可爱的,但……啊!它又动了!”
没有红色帽子的小女孩轻轻敲了敲林间木屋的门。
邻旁的一扇窗打开,飞蛾展翅而出。
楠歌松口气,将自己摆回座位的中心,眼中隐隐泛着点点泪光。幸运的楠歌。
飞蛾渐渐远去,先是灰黑触须,再是灰黑眼睛,最后,就连灰黑翅膀也融入灰黑的天空。
或许在什么时候,飞蛾会遇到一位公主,吻醒它还是王子时的记忆。
可惜的是,这位公主注定不是胆小的楠歌,单纯的楠歌,自欺欺人的楠歌,也不会是沉入文字的楠歌。
(二)
那些日子中,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一个叛逆的小孩。
我依旧在无人的寂静夜晚写字,每天都会写到很晚很晚。于是,第二天的数学课上,只有往嘴里灌咖啡的时候,我才能够清醒地意识到我正清醒地活着。
重点不是主语,不是宾语,而是状语。
但在那些栖息在清醒和下一次清醒的罅隙间,总伴随着一种刺痛感。
我不解。
更让我不解的是,每次刺痛之后,校服背后总有几点古怪的蓝色墨点。
方子是楠歌的男友,他们原来同班,高二文理分班时又一起分到了我们班,不得不说这真是一段孽缘。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呼吸着陌生的空气又跳动着陌生的心,原本熟识的同伙各奔东西。于是,稍显青涩的祝英台和罗密欧相向迈出了一步,碰撞见了躲在各自转角的彼此。
牛顿的苹果落在我头上,让我得出了一个堪比万有引力的定律:楠歌出没的地方就必定伴随着方子的身影。
而另一个定律也在我付出好几件校服的代价后浮出水面:每当方子和楠歌吵架冷战时,数学课上背后的刺痛感就愈发频繁。
看着校服背后大滩的蓝色墨迹和楠歌手中总是没水的蓝色水笔,我总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我真智慧。
(三)
所有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所有牌局都会有胡牌的时候。
酒寒人散影寥落,说的或许就是一种结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数学课上即使我趴在桌上狂睡,背后的刺痛感也不再出现。
我不解。
终于有一天,我连灌三杯咖啡,才在数学课上清醒了几秒。
我回头,看到楠歌看着黑板,手里却抓着一支笔,笔下的纸上写满了方子的名字。一横一划,层层叠叠,有的地方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字,有的地方已经被重重地划破。
纸上方子的名字像是蜘蛛网,蔓延到楠歌的心中,包裹住她脆弱瘦小的心脏。
楠歌丢掉了她的影子,在她出现的地方再也没有方子的身影。
本以为本以为水会下落,瀑布却向上奔腾;本以为我会脚踏实地,灵魂却浮在半空;本以为撞到了不周山我才会停下,你给我的摩擦却让我停留原地,不知所措。
本以为牢不可破的万有引力被现实砸碎,然后飘在空中的楠歌才了解到,一切本以为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那天,倾盆暴雨。
楠歌没有带伞,就只好躲在教室里。漫天的雨从楠歌心中落下,落到地上又在楠歌心中溅起圈圈波痕。
方子的脸在教室的门框之间出现,被门框挡了半张脸,又被暗黄的灯光打湿,方子的样子让楠歌觉得有些陌生。但方子手中提着一把红色的伞。
楠歌依旧记得那是他们一次出游时方子买下的,因为楠歌喜欢红色,方子就买了红色的伞。
不知道是因为见到了方子,还是因为方子手中的伞而不用继续呆在教室里,楠歌很开心,但开心的人是脆弱的,蝴蝶翅膀小小的扰动就会让他们支离破碎。
楠歌看到了方子,但方子却没有看到楠歌。
他撑着一把伞,步入雨中,伞下有他还有另一个女生。
楠歌扔下手中的笔,步入雨中,拼命地追赶方子的背影。
但短短的几步,楠歌却怎么也追不上方子。方子越走越快,渐渐的,走出了楠歌的世界。
楠歌终于停下了步伐,她累了。她想到夸父追日,他们都追寻着一个怎么也追不上的目标,他们都在追赶他们心中的太阳。
楠歌看着方子的影子被雨一点一点擦去,留下了一大块空白,狠狠地嵌在她的心中。楠歌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块空白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世界。
“能不能等等我,就一会儿,等等我……好不好。”
楠歌的声音在雨中只传了很短的一点距离,就被雨声阻隔。
方子注定听不到楠歌的声音,就像楠歌永远无法等到方子。
楠歌没有低头,雨和泪混在了一起。就像楠歌的心,无数心情混杂在一起,纠结而又难以分离。
她说,我不会低头,那样王冠会掉的。只是,楠歌头上的王冠早已生锈,只有她不肯摘下。
如果公主丢掉了王冠,要是王子回来找不到她了,怎么办?
但睡美人永远不会知道,王子留在邻国,邻国有朱丽叶。
能不能等等我,就一会儿……
(四)
楠歌的酒量很好。她说,她从来没有醉过。
自古以来,酒是不醉人的,真正醉的是饮酒的人。
楠歌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在很近很近的时候,有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
女生爱男生,很爱很爱。于是,她认为男生也爱她,很爱很爱。
但爱情不是相互作用力。
有的时候,你很用力很用力地推着一艘小船,船上有你心爱的人。你希望他用和你推船时一样的力把你拉上船。
但船推动了,他却载上了别人。
你在原地大声叫他。你想,他应该是以为你已经上船了吧,不然他是不会走的。
你叫了很久,只能看到他一点一点远去。白色的帆渐渐变成了一个白色的点,像天上的星星,很亮,刺痛了你的眼睛。而你只能一点一点下沉。
这条河没有底,能够一直往下沉。
后来,沉得久了,也能够分辨出河水的苦涩,然后就能了解到,这不是水,或许是泪吧。
小船没有被你毁掉,却已经逼着你和他隔着岸。
冷冰冰的月光,台阶参差不齐。
男生站在这边,女生站在那边。
男生说,我喜欢上一个人了。
女生说,如果是我就不用说了。
男生说,那我就说了。
女生说,你还是不要说了。
然后,故事就结束了。
女生想,为什么你要说分手,就算分手,也是我甩了你,对不对?
楠歌给我讲这个故事,字字句句,一遍一遍,生怕遗漏了细节。
有时从头到尾讲,但还没讲完就已经哽咽;有时只是中间的一小段,次序凌乱;有时楠歌会把自己误当作是那个女生,哭得支离破碎;有时楠歌会恨那个男生,很恨很恨。
故事讲过很多遍,不同的开头,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女生和男生,但都有相同的结局。
我知道,她复述过很多遍,但她遗漏了故事的一页。
男生撑着伞在前面走,女生在后面追,大喊:“能不能等等我,就一会儿,等等我……好不好。”
楠歌醉了,她滴酒未沾,她饮下了世间所有的酒。
(五)
楠歌说,爱情就是我的天,只要仰起头就有了世界。
楠歌说,恋爱是一场暴雨,下雨了,我才开始想你。
楠歌说,忙是一切情绪的解药,但他的毒无药可解。
楠歌说,能不能等等我,就一会儿,等等我……好不好?
(六)
毕业那天,楠歌拿着手机拍照。
每一个转角,每一缕韶光,每一张笑脸,每一支粉笔,刹那间在楠歌心中成为永恒。
然后,楠歌看到方子出现在屏幕里。
她微微一愣,轻轻一笑,缓缓按了一下拍摄的按钮。
存下照片后,楠歌点了点,把它删除。
你看,真的很简单。
(七)
毕业后很久很久。
我翻看空间,看到楠歌给我留了一句话。
她说:“不要太晚睡,每天看你上课打瞌睡。”
我终于了然背后的刺痛和刺痛过后的墨迹,但有些事情真的不想知道,因为知道了,我们就不得不分离;了解得越深刻,我们也就相距得越遥远。
(八)
能不能等等我,就一会儿,等等我……好不好?
要等的不是我,而是你,停下来躲一躲雨,太阳很快就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