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菏泽工地那天,下了一场十年一遇的大暴雨。我之所以如此确定这雨是十年一遇,是因为菏泽的城市排水系统有足够的能力消化九年一遇的大暴雨。只要瘫痪了排水系统的暴雨,就一定是十年一遇,数字绝不会往上加。
平安路成了平安河,菏泽下水道独特的酸腐气味随着回流的雨水从排水明沟翻腾出来,和酸腐的雨水夹杂着强奸我的呼吸道。
李工和我蹲在路边,中国农业银行的屋檐暂时替我们遮风挡雨。我们在大雨里寻找那些被淋得透了的姑娘,每看到一个穿白色的,李工都会盯得特别久。
“这雨太大了,都让我看不清楚了,妈的!”
几辆汽车在平安河里熄了火,车里的男女仓皇出逃,狗刨式往岸上逃。
李工点了一根烟,往大雨里吐着烟圈。
他眯着那双眼睛,眼角尽是过度曝晒后遗留的皱纹。
身后的大楼是他一手监管下拼建起来的,那时已经临近收尾了。
“我以后一定会死在工地上的。”李工眯着眼睛说,“估计是被钢筋砸死也说不定。”
他把自己嘴边沾到的烟灰抹了,往雨里吐了口痰。
“妈的老刘就是被钢筋砸死的,老头子眼睛都看不清了,别人喊他跑他都不知道跑。”
那场大雨之后,菏泽几乎成了大旱灾区,李工也再没有兴致蹲在路边抽烟了。
持续的高温让菏泽这座政府宣传的绿化城市刮起了大沙暴,在平安路上行人都不愿意张嘴说话,谁要是打个哈欠,就会吃一口沙。李工说菏泽人民的武功很好,都是因为出门五分钟,身上就积了一公斤的黄沙,每个人都不知不觉练了轻工。
我讨厌吃沙,为此我特意开始练习腹语,但是我发现连菏泽话都没练好的我要用腹语和普罗大众交流难度颇大,于是我又转而选择用最古老的方式和人民交流,做手势。
但即使是这么纯粹的交流方式也有行不通的时候,比如我去KFC点餐,我做完吮指这个动作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清晰地判断周遭哪个女孩子是鸡。
熬过了艰苦的沙暴时期,工地上出了一桩大事。有个人从二十九层的建筑工地上跳了下来,按照李工的说法,摔得连哪边是头都闹不清楚了。
因为工友们都赶来看死人的热闹,工地上的工作又一次停了下来。
我想这自杀的家伙可真惨,现在一定有好多等着工地完工的老板咒骂他祖宗十八代不得好死。按照星爷的话说,这些老板可都是一分钟几十万上下的男人。不过庆幸的是,这小子,以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应该是死过了。
死了人之后,工地变成了剧场,每个人都开始扮演名侦探。大家都好似工藤新一一般推测着“只有一个”的真相。
李工是所有人里面最有发言权的一个,按照他的原话,他是唯一一个目击死者从肉变成肉酱的。
“我去,就像跳水一样的,刺溜下来,动作挺流畅。我打赌这小子还助跑了,你看他落地的位置,离楼多远。”
大家每天都聚在办公室听李工分析这小子的来历身世,好像听说书先生讲述杨家七兄弟葫芦娃的故事一样。最后事态越发严重,连饭堂蒸馒头的大爷都来听说书,放下了本职工作。搞得开饭时候大家都对着几袋干面粉发呆。
不过就好像肯德基对于他们的活动保有最终解释权一样,我们的警察叔叔保留了对于所有事情的最终解释权。
某天开工时我看几个熟悉的工友都哭丧着脸,询问他们这帮家伙都唉声叹气地指了指门口的警方公告贴。
原来大家都参与了一场黄经理开设的关于坠楼事件的公开赌局,赌的就是死者生前到底是不是跳远运动员。
所有在这场赌局中失利的人里,最心痛的莫过于李工了。他在利用自由落体定律以及数百次的实地测算和实验之后信誓旦旦地确定这小子有世界级跳远运动员的水平,至少是国家级运动员,说不定还是外国运动员。下注的时候李工还向老婆贷了款,说是自己表哥在青藏高原找到了油矿。幸运的是他老婆文化程度不高,不然肯定知道全中国的油矿都是中国石油的。
如此倾尽全力搏一把的赌局,李工万万没有想到公安布告上竟然说,
“上周发生于国贸中心建筑工地b区四号二十九层的坠楼事件调查结果如下:坠楼死者系附近小区一年轻待业者,平时嗜赌成性,尤其爱买彩票。坠楼当日倾尽财产购买价值八万元的彩票未中一注,因此郁郁寡欢,于工地不慎失足坠落。”
别人都说,“他妈的买八万未中一注,这人死有余辜。”
唯独李工说,“他妈的这么好的天分不当运动员,真不爱国!”到最后他都相信自己是对的。
工地上的侦探风潮一过,黄经理就离职了。
据说那场赌局黄经理一人对赌了整个工地,一场足足赢了八万。拿到钱后他既害怕工人们赌品不好,更害怕国家派人来收所得税,就携款出逃了。
这事件的最终结果导致工地上所有人都怀疑李工是幕后黑手。谁让当初大家都是在李工的科学辩证下相信了死掉这小子是个外国来的世界级跳远运动员。
唯一还把李工当做朋友的只怕就剩我一个。他得庆幸当初我身无分文,不然一定也跟赌了。
李工不止一次和我解释这事和他没有关系。作为他唯一的朋友我都安慰他,只要他死不承认,别人也不能无凭无据地把他怎么样。
“那他们怎么不去早黄经理,拿了钱的又不是我!”
“美国佬压价剥削中国工厂的时候,你看那些工人是抱怨抗议谁?”
李工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柿子挑软的捏这个道理。
欺软怕硬可是中华五千年文化的结晶。
半年之后,草草验收的完的房子已经可以交付了。这时候售楼处又传出了一桩大事。某个售楼小姐靠着陪老板睡觉得到了自己销售楼盘里七套房子。
“妈的我要是女的就好了,做女人真他妈容易。”
“那人家也是有付出的啊。”我说。
“至少她付出有回报。”
这事儿出来之后貌似谁都再没见过那售楼小姐。就连交房期间她都没有出现来办理手续。
这个叫做苏丽珍的售楼小姐从无人知晓变成了人尽皆知的神秘。
事实上这个时间被发现时,苏丽珍早已经离职了。她的女同事在整理文件时无意中发现七套房子的文件上莫名期秒印着苏丽珍的名字。
聪明的女同事给这个小概率事件做了一个她觉得唯一合理的结论。
“真不知道这小骚蹄子勾搭的哪个老板,”女同事撂着头发低声说,“我怎么没比她早点发现。”
知道这件事后,李工不止一次在售楼中心门口偷偷等待苏丽珍的出现。
“你不会想要抢劫她吧?你要知道房子这东西抢劫起来可不方便啊。”我提醒他。
“娶你的,我是想看看值七套房子的女人长什么样子,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值钱的女人呢。”
然而这个价值七套房子的女人还是没有出现。李工说,七套房子的女人可算是大户人家的女人了,大户人家的女人可不随便抛头露面。
那之后李工似乎老是念叨着关于七套房子的事,烟都抽得少了。
有一天,他带着我上了二十九楼,就是那世界级运动员坠楼的地方。
李工摘了安全头盔,沿着还没安落地窗的地边坐下,两条腿荡在半空,凉快得很。
“小吴,你知道不,我在这干活干了七年了,一分钱都没拿。”李工说。
我摇了摇头。
他从口袋掏出一根烟,又从衣袋摸出一盒火柴点了,往冷风里吐一口烟。
“如果是你这样的小年轻,让你用八年时间换一套房子,你觉得值不值。”
“换算一下,这工资也不低了,得七八千一个月呢。”
“你数学真他妈好,怎么来工地。”
其实我那天特别担心李工会像纸片一样轻飘飘地就这么从二十九楼掉下去。丝毫不文艺的他竟然给我这么文艺的即视感。
那天是李工在工地的第七年。签合同的时候,会算的理工选了b套方案,工作直到楼盘竣工完全不拿工资,最终奖励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李工想到自己积蓄有一点,撑到竣工不是大问题。只是会算的理工没算到本来计划四年完工的项目拖到了第七年。
她坐在二十九楼半空中抽烟的那天,领导通知工程要延期到第八年才完全竣工。因为虽然房子已经交付得差不多,但是绿化之类还需要人做。
李工终于搬进新家的那天,他哭了一宿。
我只以为他是喜极而泣。
他喝多了,已经只能讲菏泽话。
“我现在有房啦。”
“李哥牛逼。”
“我有房啦。”
菏泽之后,我回到了苏州。
那之后还是时不时听到一些关于李哥的流言,都是些他从没和我说过的事。
李哥的老婆因为他没房一直没肯和他领证。那场赌局李哥倾家荡产后,老婆和一个卖钢筋的老板跑了。
李哥拿到毛坯房后一直没钱装修,许多年都只有一张床板。
没有了老婆的李哥回到了工地,跟着原来的公司继续去一个鞍山的项目。这一次他没有再选b方案。
直到这篇文章截稿为止,李哥还是天天眯着眼,吐着烟圈。
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在钢筋水泥的大背景里,有些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