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齐物论》试读17|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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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节:写在前边

第16节:方生之说

原文: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今天,在继续跋涉《齐物论》之前,我们不妨先把自己置身在黑洞中,让时间静止几秒,理一理紊乱如麻的思绪。否则,如果放任微小的道路弯折积累下去,走着走着很可能走成自己是谁也认不出的迷途羔羊。

前面【莫若以明】和【方生之说】两小节中,我们发现,无论是庄子讲的【彼是】也好,还是惠施的【生死】也罢,实际上他们揭示的东西只有一个,即:动态的矛盾。

同时,我们更应该看到,同样是在讲矛盾,但庄子和惠施切入点有着非常明显的差别。具体而言,庄子的【彼是】是一种纯抽象的矛盾,因为天下之大,你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叫做【彼】,也没有任何东西叫做【是】,【彼是】是对万物矛盾关系的一种纯哲学抽象;而惠施的【生死】则是一种生动具体的矛盾,是我们可观可感的人生现实。今天这个人还活着,明天突然死了,今天这个东西还存在着,明天突然消亡了。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的真实生活里,甚至就在我们的身边。

但就我们的思维模式来讲,认识任何事物,总是习惯于先具体后抽象,从感性认识逐渐过渡到理性认识。比如说,爱是抽象的,你刚开始根本不理解什么是爱。但某一天,你把一个姑娘搂在怀里,看着她白皙的脸上笑靥如花,看着阳光打在她的发梢闪出金黄,你似乎又实实在在的感觉到爱就在怀里,你甚至还能感受到它的质地,它的温度,它的色泽。

同样,为了让我们理解抽象的【彼是】矛盾,庄子在文中借用了惠施具体的生死矛盾,仿佛很贴心地为我们搭了一座思维的浮桥。也许很多人都从这浮桥上掉了下去,但如果你感觉自己已经跨过了这座浮桥,那么你一定可以理解一个观点,也就是:之前被我们视为水火不容,泾渭分明的生与死,现在似乎并不存在严格的界限,而是成为了生死同体,混一不分的模样。

理解了这种观点之后,假若你用时间的手术刀,任意取下一个生命的切片,你会发现,切片中即有生,又有死,而且生的同时就是死,死的同时也是生。

我承认,即便到了科学如此发达的今天,我们依然很难接受这样一种混沌不明的、时刻冲突的、自我矛盾的思维方式。相比之下,我们更习惯于躺倒在绝对的平静中,躺倒在充分的整齐和极限的纯碎中。所以,当有人告诉我们说,生活的缺陷就是一种完美,我们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当有人告诉我们说,舍弃才是一种真正的得到,我们摩拳擦掌为他们准备了上好的耳刮子。

可惜的是,那些我们不愿意听到的话,那些我们不愿意见到的东西,很可能才是事物真实的样子。我们否认自己时刻在死去,难道体内每秒死亡的数十万细胞就是虚妄?我们否认自己时刻在生存,难道现在敲下这些文字的我就是乌有?

以此看来,惠施的方生之说,就如同曾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样,敲碎了我们的思维舒适感,逼着我们拽着头发,把自己提至高空,去看一看以前看不到的风景。

等高到一定程度,事物具体的形态不堪重负剥离下来的那一刻,你才恍然看到庄子纯粹的思维抽象,也就是此处的【彼与是】。然而,事物具体的形态虽然消失不见,但关系还在,如同我和朋友身处两地,我们的友谊还在,甚至更加精纯。

直到此时,庄子终于开了口,他说:(与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一样)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倘若以我个人举例,现在我既是自己的【是】,同时也是他物的【彼】。

若以自我【是】的角度去认知,必然会出现一种图像,形成一种是非,这叫【此亦一是非】,若以他物【非】的角度出发去认知,就会出现另外一种图像,形成另外一种是非,这叫【彼亦一是非】。

然而,现实的困境在于,这世界上并不是只存在着我一个人,除了我,还有你,还有他,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更大的困境在于,这世界上并不是只存在着人类,除了人类,还有天地山泽,水火风雷,还有龙蛇虎豹牛羊骡马等等无数的生物。假如我有我的是非,你有你的是非,天有天的是非,地有地的是非,当这无数千奇百怪的是是非非都堆积在一起,就像我们把各种各样的化学品都扔在烧杯里,那么这些【是】是否真的是【是】,【非】是否真的是【非】呢?一锅熬的稀烂的是非之粥,还有【是】与【非】吗?

既然是非是由于【彼是】的视角产生的,就像我的身体产生的影子,现在所谓的是非如果不存在,我们可以轻易地推导出【彼】与【是】同样不存在。借用庄子本人的话说: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庄子这句疑问,看起来似乎轻飘飘,人畜无害的样子。但看过金庸《鹿鼎记》的人,都知道里面有种功夫叫做化骨绵掌;看过黄易《翻云覆雨》的人,都知道里面有个只用拳头的绝顶高手叫庞斑。现在,正是这句轻飘飘的疑问游荡过去,却一拳撂倒了诸子百家。庄子用釜底抽薪的方式,暗示着他们嘴里的是非根本不存在,更不要说孰是孰非了。要说是,你们统统都是;要说非,你们统统都非。反正是非不存在,是非也同时存在,都是相对的东西嘛。

在这里,釜底抽薪是个有趣的成语。木头干柴在釜中烧,烧出了腾升的火焰,火焰上架着万物这匹马,蹿出一股美妙的肉香,香飘十里,闻见的人身在梦中如痴如醉。现在庄子突然人不知鬼不觉的把釜底的柴火抽了,放上了一团点不着的空气。马虽然还在,但火焰是没有了,肉香是没有了,如痴如醉的梦也被刺破了。

我们固然可以这么理解釜底抽薪,但我们也可以更进一步的思考,被庄子抽掉的干柴是什么?火焰是什么?炙烤万物这匹马时飘出的肉香又是什么呢?

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自我意识看成干柴?这火焰是否可以视为我们的语言?炙烤万物这匹马飘出的肉香,是否可以看成诸子言语传递出的思想呢?现在,庄子抽掉了我们的自我意识,曾经被炙烤的万物这匹马露出它本来面目,而不是我们喜爱的烤马肉。

庄子对自己施展的这一招,想必还是很满意的。因为这一招过后,庄子紧接着解释到: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

枢的本意是指门的转轴或承轴,引申为事物的中心或关键。道枢,就是道的关键。庄子说,什么是道的关键呢?【彼是莫得其偶】就是道的关键。

关键是关键,可现在更关键的问题是,【彼是莫得其偶】又在说什么?

你刚才费了那么大精力,不就是让我们明白彼是混一同存么?现在我好不容易放下思维的自尊,接受了这个不舒服的视角,你却又来了句,彼是莫得其偶才是道的关键!真把人当猴耍?难道我付出一腔真情爱上了你,你却风轻云淡的说:别当真,我刚才开玩笑的?

不过,我劝你先别愤怒,因为你愤怒的原因,很可能是对【彼是莫得其偶】这话的误解。我们想,本来【彼】与【是】是对偶的存在,现在【彼】与【是】突然找不到另一半了,这叫什么?是不是可以称之为丧偶呢?

如果你真正读过《齐物论》,哪怕只是读过第一段,我想你看到丧偶这两个字,心头应该立刻划过一条闪电,想起文章最开始,庄子在描写南郭悟道那场景的时候,用了一句荅焉似丧其耦。在徒弟询问南郭师傅为何形容枯槁,心如死灰时,南郭还说了一句: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记得当时讲解南郭悟道时,我单独用了一小节解释说,吾丧我是指灵魂忘却了肉体,丧我之境即无我之境。而且格外强调的一点是,这个吾丧我是整篇《齐物论》的门槛,抓住了无我这个意义,就像握着打开迷宫大门的钥匙。

这个意思不是我说的,而是庄子说的,也就是这里的【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

更直白的说,你只有入到无我之境,才能感受到什么是道;同样,你只有自然而然的理解了天地万物【本无彼是】,【彼】与【是】的区分只是一种幻影,这时候你才能真正的理解万物。

前面我们讲矛盾,无论是用太极图比喻,还是跷跷板比喻,始终都用了一些限定词,比如动态的,旋转的,或者是高速旋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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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

如果你面前放着一张黑白太极图,假如这个太极图是静止的,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黑色的阴和白色的阳。可是,如果让这太极图以某个速度旋转起来,那么还能清晰的看到黑白吗?可能有些人能够看到,但另外一些人只看到一片模糊。

现在,如果让这太极图以超越肉体感官的速度旋转起来,那么你是否还能看到呢?超越肉体感官的速度,是感官根本无法捕捉的信息,捕捉不到信息,你也无从知道这图里到底是什么?唯一所能感受到的,只是混沌和模糊。这种混沌和模糊,就是庄子前面说过的【芒】。

当人处在【芒】之中,只能糊涂,只能抛开事物本来的面目,肆意猜想,自己幻化出一个图像来。这幻化的图像,亦真亦假,虚实难辨,给人造就了无数困扰,带来各种各样的是非。

所以庄子才要破芒,芒破即是明。破芒之法,在于得道,而得道的关键,在于【彼是莫得其耦】,在于无我。得了道,自然抵达明的境界,而不得道,只能沉沦在是非的泥沼里。

奇妙的是,一旦抵达明的境界,很多让你困扰的东西,突然烟消云散了。是不是太极图以超高速旋转的时候,我们就看不清图像的面目了呢?

庄子说不是,无论这图以怎样的速度旋转,当你站在圆心处,你会惊奇的发现,把外人转晕的图像,对你来说,竟然纹丝不动,静若处子!

你就这样站在圆心(道)处,白衣胜雪,负手而立,潇洒地顺应着无穷的是非所激出的滔天巨浪。可是,身上却没有沾上一滴水。当别人心急火燎的躲避着洪水的时候,你却安享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宁静。

现在,你知道这得道后的明之境界为何如此诱人了吧,这是人人渴望的桃花源,是人人祈求的无终国,也是庄子独创的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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