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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初会
全球现场直播的立体屏幕上,出现了约瑟夫.阿.杜尔塞勒的庞大面孔。他给所有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大”,硕大的鼻子横行面孔,一如他的为人。面对全世界关切的目光,他侃侃而谈,“天幕行动是杜尔塞勒公司的一项投入巨大的项目。”这时镜头拉远,人们能看到有精巧的飞行器升空,随着他的介绍,镜头继续拉远,一直拉到卫星近地轨道上。
“长时间以来,人们都错误地以为,石油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且数量有限,这导致了上个世纪末到本世纪初全球范围内的石油战争。事实上,地球内部的石油含量非常丰富,所缺者,唯有开采的技术手段。”
近地轨道上,一张闪着金属光芒的薄膜轻轻张开,开始了与地球的同步运行。无论何时,都以地球为基点,和太阳形成对称。
“经过鄙公司多年研发,我们利用太阳这个巨大的中微子流发射器,用这些粒子束来探测地球内部的奥秘。”说到这里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专业的东西,待会儿由鄙公司的首席科学家来解释。总之,我们以特殊材料制成的CCD电容板收集地球内部图像投影,进行图像重建,能更加精准地探测到石油的位置……”
大部分人对于专业的东西其实并不感兴趣,有记者发问,“请问油价会跌吗?”
杜尔塞勒先生嘴角挂出一丝冷酷的微笑,“希望会吧。即使不会,也不比现在更差劲了。”
简凌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办公桌上的三维电子屏幕正放着这一幕,他看着有些烦心,伸手给感应器,关掉了杜尔塞勒先生那张假笑着的面孔。略略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切还是熟悉的老样子,他走进了旁边一个没有窗户全面封闭的隔间。
简凌将自己的衣物从外到里全部脱光,拉开墙上的一个柜子的隐门,将西服和外裤仔细地挂好,又将内衣一件一件叠好放在里面。当柜门重新关好之后,温热的水流从天花板上喷了下来,洒在他肌肉紧绷的躯干和四肢上。简凌惬意地闭了一下眼,那温度和水流的强度让他感到舒心。大约十分钟后,水流骤停。从四壁微笑的孔洞里喷出轻柔的热风,瞬间将他的全身以及整个小隔间烘干。
简凌用手捋了捋干燥柔顺的头发,又打开另一个柜子的隐门,里面的架子上挂着一张,呃,怎么说呢,如果外行人看了,一定会吓一个跟头,挂着一整张“人皮”。那“人皮”只少了脸部,好像刚从一个和简凌一样身材的人身上剥下来的一样。
半透明的“皮肤”在隔间内发光板的照射下,带着融融莹莹的质感,摸起来光滑舒适,似乎还能感觉到微小的汗毛森立。当简凌的手靠近它时,离手最近的汗毛便竖了起来。
简凌将“人皮”后背的开口轻轻拉开,先将一条腿伸了进去,当五个脚趾都和“人皮”相应部分严丝合缝之后,他又“穿”进去另一条腿。最终,他整个人都钻进了这张“人皮”。后背的开口轻轻地合上,如果有外人,不仔细趴在简凌背上,是根本看不到那条细小的缝的。最后,他整个人只剩下脸部还留在外面。
穿上“人皮”的简凌变成了一个身材挺拔的光头,设计者实在无法忍受在为这张皮加上十万八千个汗毛孔之后再种上以假乱真的头发。每一个部位都严丝合缝,就如长在身上一般熨帖。即便此时旁边站着一位身材火辣的裸女,这“人皮”也不会妨碍使用者生理性的勃起。
简凌在披上这件“工作服”的裸体上套上一件类似于手术服的大袍子,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简凌的手指抚过桌面的感应装置,眼前的三维大屏幕镜头切换,出现了地球的外形。并不像平时看到的模型那样浑圆光滑,他眼前的地球,轮廓略有些扁,坑坑洼洼,好像一只长歪了的土豆。此时上面的结构并不十分清晰,很明显,第一批穿过地球并打在电容板上的中微子只留下了零星的记号。有数据记录的地方显现出点点荧光,大部分还是虚空的黑暗,不像地球内部结构图像,倒像是外太空。
那些荧光慢慢聚集,形成星图一般的图像,慢慢变化着形态,让简凌看着十分着迷。他再次抚过感应装置,镜头切换为仍然在慢慢打开的电容板。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抚平上面的折痕。
他身上感受到了微电流轻轻的刺激,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从电容板上传回来的数据,正在进入他的工作电脑系统,就是身上披着的这身“皮”。而这身“皮”所包含的数以亿万的传感器正将这些数据传入他的大脑,让他进入真正的人机交互工作模式。于是刚才还在屏幕上的那些地球内部的图像,直接进入了他的大脑,只要穿上这套皮衣,他就可以随时随地观察到自己想要的影像。
桌上轻轻闪过一道光,有信号接入。简凌切断大脑和工作电脑之间的联系,“有事吗?奥尔森太太。”他问。
桌上站立着一个约十五厘米高的人像,四十岁左右的职业妇女形象,金褐色的头发梳成髻,戴黑色镶边眼睛,白衬衫黑色职业套裙,显得十分干练。
“简先生,我提醒你,有新人入职,杜尔塞勒先生认为你有必要和他谈谈。”奥尔森太太其实是这座智能化办公大楼,由程序师们为她设计了形象和姓名,包括她的姿态、说话的声音,以及看人的表情。这座楼里的所有员工都把她看成一位真实存在的同事,年轻点儿的甚至还称呼她为“Mother”。
曾经的北海石油已经被杜尔塞勒石油公司全盘兼并和收购,这座楼原本是北海石油的财产,被接手后又重新写入了程序,覆盖并强化了从前的管理模式,但是奥尔森太太的名字和形象被保留了下来。她是这座楼里的灵魂,负责全部的秘书、会计和管理工作,什么日程安排啦、重要事件提醒啦、薪资调整啦全部都要经过她强大的终端机处理。
奥尔森太太刚刚被调试成功的时候,北海石油失业了一大批中层管理员工。就好像那些原本精致得闪闪发亮的华尔街之狼们,随着人工智能的侵入,一夜之间全部变成找不到工作的废柴,生存技能连街上的乞丐都不如。
“谢谢,奥尔森太太,有新人的简历吗?”
奥尔森太太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这位杜尔塞勒石油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在这里。”桌子上的奥尔森太太将手里的文件伸出来,马上扩大成一个18吋的页面,字体是简凌正好能看清的大小。
简凌先是漫不经心地浏览,随即瞪大了眼睛。
五分钟后,新入职的同事坐在了他的对面。他们都清楚,和自己面对面的不过是一个全息图像而已,此刻大家都在各自的办公室里面对屏幕。图像技术发展革新了社交方式,甚至上班也不一定需要坐在办公室。简凌仍是一身勉强遮盖身体的手术服,然而桌子对面的新同事却是西装笔挺,一丝不苟,手腕处露出雪白的衬衫袖口。
新同事带着一点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简凌的装束,他大概在心里想,怎么首席经常是穿着这么有个性的一套工作服来上班的吗?
人机交互的穿戴式计算机,还没有成为这个世界的主流,能使用到的人并不算多。
“凌!宇!戈!”简凌把这几个音节发得很重,他的眼睛在面前这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脸上逡巡,似乎要找到新的信息。
“出生在火星……”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一点紧,似乎要强忍着什么,忍得嗓子都有些发痛了。
“我是火星先期移民子弟,”凌宇戈微笑着说,他的头发墨黑,瞳孔也是黑色的,嗯,和眼前这位首席科学家一模一样,他的英语很流利,带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汉化口音,“我的母亲在火星生下我。”
火星先期移民是一个特殊群体,大部分是犯了重罪的科研人员,法律剥夺了他们的自由,但是社会舍不得抛弃他们的最强大脑,于是被陆续送去火星“流放”,为那里开辟出新的地球殖民地而服务,终身不能回归地球。所以火星移民基站里虽然条件艰苦,但仍然具备教育下一代的资源,而且,也不见得就比地球上差。
还有一些是轮岗的志愿者,比如出于人道主义而设立了医院和学校,需要少量的医护以及教师。
像眼前这个年轻人,也许他没有更好的生活环境,但是他却有超一流的科研经验,特别他的母亲曾经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地质物理专家。
简凌默默地翻阅那些文件资料,很久没有说话。凌宇戈并没有感到额外的压力,他好整以暇地坐着,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
他有多大,不到四十吧?按照母亲的说法,大概有三十六七了,比我整整大七岁。他是春天里生的,是精力旺盛阳光充沛的金牛座,我是冬天生的,他性格阳光开朗,经常让母亲笑口常开,而我,低沉阴郁,时常惹她发脾气,她总说,这个孩子不像她亲生的。
凌宇戈的嘴角泛上了一个苦笑,然而在火星,春天和冬天又有什么区别?每一天,在人工的防护罩外面,都是寒冬。
长时间尴尬的沉默之后,简凌轻轻咳嗽了一声,“为什么选择到北海石油分部工作?”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难道不应该更向往美国的繁华和热闹吗?
凌宇戈的眼睛流露出落寞的神情,“在哪里不都一样?”他是火星出生的孩子,但并不是罪犯,按照法律,和母亲生活到十六岁就可以离开,在地球的寄宿学校里读高中,成人之后考大学,不允许被有任何意义上的歧视,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由父母所在国政府负担。
一个在青春期之前就在科研一线实习过的孩子,出类拔萃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可是他在地球足足生活了十四年,从来都没有和任何一个亲属联系过,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简凌内心充满了愧疚和不安,眼前这个和他相貌肖似的年轻人,是他的骨肉手足。
他想说,欢迎回家,可是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为什么来这里?
年轻人的眼睛透过屏幕,深深地看向简凌,语言也变得尖利起来了,“在哪里都一样,对于我这种资深单身汉!”配合这句话,他还笑了一下,“在十六岁之前,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海。我想在这里工作,而不是在纽约。”
他说的这里,是曾经的世界油都,挪威的斯达旺格(Stavanger)。这里曾是全世界的工业血液流经的心脏,云集了全世界所有的大型石油公司。后来,经济衰退,油价暴跌,公司大面积裁员。随即雪上加霜的是,石油越采越少,动用的科技越来越高,从地球内部挖掘油藏,就好像站在四十层的高楼上接吸管喝可乐。
你骗不了我,简凌合上眼前的电子文档,看着办公桌对面的同步传送图像,始终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有时间吗,待会儿一起吃饭。”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其实我也一样,我们都想知道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知道,她还好吗?”那个词在简凌的舌头尖上滚了两滚,还是咽了下去,他不知道该用“Mother”,还是改用全世界小孩的统一称呼,“MAMA”。
他很想她。三十年前,他们把他从她温暖的怀抱里强行扯出的时候,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她。父亲很少提及母亲,有时候面对他的追问只以沉默回答。
他们说他的母亲犯下了反人类的滔天罪行,罪大恶极,只能永久地流放才能自我救赎。
“她很好!”凌宇戈很快地回答,“虽然条件艰苦一些,但是基本的生存资料都有。”并没有地球上民间传言得那样,一群穷凶极恶的流放犯在不毛之地为了争夺生存权自相残杀。
而且,她很想你!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三十年,嫉妒无时无刻不在刺痛他的心,我是她身边唯一的亲人,但是她惦念的就只有你,她不爱我,她只想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