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度以为《赛德克巴莱》是一部讲述某个东南亚国家或者拉美国家民族独立故事的电影。其上映时海报上的土著男人凶狠的眼神让我实在不是很有兴趣观看这部影片。然而现在我却要承认,这部电影在所有的方面都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象,并让我在吃惊的同时不得不为其鼓掌。
这部改编自“雾社事件”史实的电影似乎应该充斥着残忍与血腥,或是带着沉重的民族仇怨,要让每一位看完电影的观众都长久地为其沉默压抑。这也是我国相关题材的电影向来喜欢采用的手法和期望的效果。出乎意料的是,在看完这部电影后,我并未感到丝毫的不适,反而被一种独特的艺术美感深深包围着。这部电影分成上下两部。上部着重展现了“雾社事件”发生前的历史社会背景,只在结尾处突然节奏加快地描绘了“雾社事件”。而在这大篇幅的节奏缓慢的前奏中,一砖一瓦地构建起来的是一种少有的“诗性”。这种“诗性”不是唐诗宋词般的典雅优美,而是荷马史诗一般的厚重与雄壮。这种“诗性”以先祖精神为内核,贯穿在整部电影的每一个画面中,而在上部的台湾原始森林摄人心魂的美丽画面中体现得尤其明显。既然是“诗性”就必然有意象。整部电影中反复强调的意象有三个:彩虹、猎场和太阳。彩虹是一个颇具神性的意象,它在赛德克人的心中是连接现实世界和理想世界的桥梁,只有得到祖先认可的子孙才有资格通过彩虹桥,这种资格的物化就是纹面,它是赛德克人成为人的标志。而彩虹桥的另一头,是所有赛德克人的归宿,是最为肥美的猎场。在这部电影里“猎场”提及的次数和提及“彩虹桥”的次数几乎相当;不同的是,猎场既是他们食物和生活用品的来源,是其现实生活的依托,又是他们精神的圣土。彩虹那头“最为肥美的猎场”是蛮荒而富饶的现实森林的投射,而这肥美的猎场需要最为勇猛的战士来守卫就不仅仅是物质层面上的守卫了。太阳这个意象在电影中并不十分突出,但从女人的歌中可以看出,“射日”——也就是说“征服太阳”是他们对英雄的一种描述。这一点也体现在了莫那鲁道对日挥刀,达多莫那对日开枪的情节上。这三个意象是如此的重要,不光贯穿在整部电影上下两部的始终,而导演甚至在每次彩虹出现时都采用了颇为魔幻的手法;可以说正是这三个意象的贯穿与架构,使得整部电影跳出“仇似高山恨似海”的窠臼。没有这三个意象的反复强调,整部电影恢弘的诗性就荡然无存了。而下部虽然正面展现了“雾社事件”后赛德克人与日本人的战斗,但依然承接了上部的诗性,将这种风格延续到底。
这种诗性的体现,是通过台词、音乐、剪辑等各个方面来实现的。电影中大量采用了赛德克人的诗歌、传说和唱词,赛德克人的对话也时常是围绕着其民族精神进行的。这一定程度上让我想起《指环王》,只是与魔幻史诗相比,《赛德克巴莱》现实色彩更浓重。电影中多次展现了赛德克人的歌与舞,并可以从中看出歌与舞在其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不论男女老少,每一个赛德克人都会唱歌舞蹈,而且都需要会唱歌舞蹈。赛德克人嘹亮空旷的歌声不时地出现,如同一幅广阔苍茫的山河背景一般为电影铺设下了情感基调,雄壮、旷远、悲凉而又充满着希望。片尾曲《看见彩虹》异常得优美动人,其歌词与旋律在意境的营造上无疑为电影做了总结与升华。电影中多有厮杀的场面,甚至砍头的情节也不一而足;但导演没有刻意渲染血腥的场面,反而在拍摄剪辑上有一种点到为止的节奏感,绝不用血浆来堆积画面。而另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魔幻手法的采用——这一点在下部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彩虹的出现、莫那父亲灵魂的出现、樱花的开放、小岛从爆炸的火光中看到马赫坡部落战士的影像、铁木在最后的搏斗中反复看到青年莫那的身影在比荷身上闪现,还有最后莫那的失踪、尸骨的几经波折、片尾彩虹桥的桥段,魔幻手法的使用也将电影的关注点从人物的行为转向了他们的内心世界。
这部电影的主角无疑是莫那鲁道。从电影的开头展现他年轻时的勇猛过人,到上部中后部分展现他中年的隐忍沉着,再到后来展现他的果敢与智慧,莫那鲁道一直是一个强有力的形象。然而我更愿意将莫那鲁道的父亲和儿子与他放在一起讨论。赛德克人的名字非常有意思,其结构是“自己的名字+父亲的名字”,莫那鲁道的父亲叫“鲁道鹿黑”,莫那鲁道的大儿子叫“达多莫那”,二儿子叫“巴索莫那”,女儿叫“马红莫那”。这未尝没有一种精神继承的意味。鲁道鹿黑出场非常少,几乎是刚出场就死了。但之后的两次出场却意味深长。第一次是莫那鲁道的童年情景,通过鲁道鹿黑的口,较为全面地展现了赛德克人的生命观与精神信仰。第二次是在雾社事件前,他以灵魂或者说神灵一般的形象,出现在独自坐在溪边的莫那身边。这次的对话颇有禅机,面对莫那的困惑和艰难的抉择,他并未给出答案,而是要莫那和他一起唱歌,然后独自走入瀑布前的彩虹中。在这里,鲁道鹿黑俨然是精神信仰的象征,代表着赛德克人传统中对“人”的理解。日本进入雾社后,新一代的赛德克人被禁止纹面,在这一群人中只有莫那的大儿子达多有纹面;在电影的最后,莫那也是把领导继续战斗的担子交给了达多;达多最后又嘱咐自己的妹妹马红将血脉和精神传承下去。达多一行最后几个人的自尽也标志着整个事件的结束。可以说,达多是莫那的继承者,他继承并践行着父亲的精神理念——也是赛德克人的精神理念。因此,莫那祖孙三人以莫那为核心,代表着赛德克人精神信仰最忠贞坚定的守卫者。但《赛德克巴莱》展现的不仅仅是个人形象,否则便成了《阿凡达》一样的个人英雄主义了。以莫那为核心,展开来的是整个赛德克族人英勇的男性们。
电影中另一个巨大的群体则是赛德克族的女人们。在电影中极少对这个群体中的某个个体的具体描绘,但却不能忽略她们在整个精神展现过程中的作用。透过莫那童年情景中鲁道鹿黑的讲述,我们可以得见赛德克人对男性女性的分工以及相互关系的认识,总结起来大约就是“男人成就骄傲与荣耀,女人成就男人的灵魂”。电影中后部分赛德克族的女人为了不成为男人们的负担,选择集体投缳自尽,其英勇与决绝未尝不也是对她们精神信仰的践行。女人的形象如大地一般,坚实、温厚,她们是默默承受付出的一群人,一定程度上忍受了更多的苦难。在整部电影里,她们是作为暗线存在的。而另一条线则是以巴万为代表的赛德克孩子们,导演所用笔墨不多,但无疑是一抹亮色。
值得一提的是,导演并未一味强调和歌颂赛德克人的精神信仰,也对其进行了反思。这种反思是通过花冈一郎、花冈二郎实现的。两人是“蕃人”出生,却都接受了日本的现代教育,并取得了比身边的日本人都高的学历。在文明和文化的冲突之下,他们一直在挣扎,族人的排斥和日本人的蔑视使他们毫无归属感,双重的身份使他们只能选择隐忍。从两人的对话可以看出,他们期待着能在隐忍中改变现状,希望下一代能脱离这种身份的矛盾有着更光明的未来。而莫那领导的“大出草”直接击碎了他们的梦想,逼迫他们在血缘身份与文明身份中做出选择。花冈一郎和花冈二郎最后都选择了自杀来结束这一深入骨髓的痛苦。花冈一郎使用的是日式的剖腹,而花冈二郎选择的是赛德克人的投缳。花冈一郎自杀前二郎对他说的话很能代表他们的心理:“一刀两断吧!一刀剖开你矛盾的肝肠,哪边也不要去了,做一个自在的游魂吧!”莫那曾问一郎,死后是要进日本人的神社还是过赛德克人的彩虹桥。然后不论是“神社”还是“彩虹桥”都不能给他们俩带来灵魂的归属感,反而带来的是压抑与束缚,因此,他们宁愿选择做一个自由的游魂。如果单看行为本身,如果文明能够和平而平缓地赛德克人带来更好的生活,那么有的东西真的那么值得坚持么?
电影在塑造人物的时候,把日本人与赛德克人进行了一定的一一对照。在日本人眼中,赛德克人是野蛮、原始的。然而,越是原始的部族,其精神世界关注的越是人根本和本源的东西,解决的越是人最基本的生命观与生命困惑。电影在这种对照中用了一个极为鲜艳的意象——血红的樱花。这种樱花在电影中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第一支日军小队进入马赫坡时,夜宿在樱花林中,第二天便歼灭;第二次是“雾社事件”中莫那鲁道搬运枪支路过樱花林,看见枝头独开了一朵樱花,这个画面真是有无边神意;第三次是反抗的赛德克战士尽数身亡,日军首领镰田弥彦与小岛源治站在早开的樱花林中感慨万千。足以见得,血红的樱花与赛德克人的反抗是有对应关系的。有意思的是,偏偏是樱花这样一种对日本人有着独特意义的花,其手法的独特也让人折服。
电影结尾的处理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在交代莫那鲁道的遗体时说,他的遗体一半化为白骨一半成了木乃伊。发现莫那遗骨的年轻赛德克猎人抬起头,山巅的天空上是一道绚丽的彩虹。电影最后又再现了巴万讲述的赛德克人的传说:生下赛德克先祖的树神“波索康夫尼”一半身体是树木,一半身体是岩石。而此时的画面是坐在丛林深处清溪水畔的莫那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