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修的日子

作者|文竹

我曾在北师大中文系进修了半年。临行前,大儿子开玩笑说:“您这次赴京深造,结局纵然是成不了魏书生,总该写出几篇象样的东西来吧。”我对曰:“寡人恐怕要有负子之望也。”

我是说得到做得到,回来都一年多了,还真没写出几篇自己满意的东西,何况他人。儿子每每谈及此事,我就自我解嘲道:“素材嘛,需要积淀。”我之无才,是不容置疑的了。

我并非不想写,而是非常想写。 

我想写进修前的思想斗争。市教育局一纸文件,选拔去北师大进修的高中教师,我校语文组教师近二十人,竟然只有我一人合文件的格:本科毕业,一级职称,四十岁以下。要知道,再过二十几天我就超龄了;况且,此次进修的名堂叫什么“高级教师进修班”,有所谓“将来评高级教师优先”的说法;再者,倘使以水平能力为选拔标准的话,我是断然不在其列的。这么个干鱼,我捡也不捡?然而,捡,又有后顾之忧。虽说二位犬子早已不是嗷嗷待哺之年龄,但终究还未曾成人,我不在家,地球还转吗?于是我的脑筋为此而大受思虑定夺之苦,甚而至于无端地深恨文件何以独独令我合格,否则,我的生活何以被一石激起千层浪呢?于是我最大范围地征求了亲友同事的意见,他们的意见无非是两种--去或是留,主意还得自己拿。终于,在经历了十余天的日有所思夜不能寐以后,我以“舍不了孩子拿不着狼”为论据,毅然填表定了乾坤。尽管,进修的结果表明,我虽然“舍了孩子”,但没“拿着狼”--我之水平依旧平平,我之职称不仅没有因为进修而优先,反而因为名额被人占用而延后。

我想写女人怎么就那么女人。我刚进京时是寝食不安,肠一日而九回,甚而至于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伏案痛哭。于是,我在每周发一封家信(我临行前批发了一百个信封,买了六本稿纸,一百个邮票,给家里留下一半,自己带上一半)的基础上又给每位亲友各发一封急信,呼吁他们快快多给我写信,因为我已经不堪挂牵家之苦了。于是,一向拙于辞令的丈夫在信中言简意赅地要我“坚持下去就是胜利”;严重偏科最怵头写信半生写信数量每超过两封的妹妹竟也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她列举了一连串比我更不幸的人的势力来激发我的阿Q精神,并对我家庭的未来作极为乐观的展望。于是,弟弟的电话隔三差五,每到一定时间,我就急切地盼望宿舍门上的小喇叭喊我的名字。而一听到喊我,我便抓一把零钱(零钱是早就兑好了的,就放在枕边),冲出门来,一手扶了楼梯栏杆,呼呼地就往下窜,那凭高视下健步如飞的势头,每每使我意识到一头栽下去是决不费事的,但我还是保持这速度,因为我怕跑慢了管电话的老头把电话挂了,要知道,到了一定时间电话机旁是排了长长的队伍的,因为这是进修生的楼。弟弟在电话里汇报我家庭的运转情况,于是我秀才不在家,尽知家中事。我们班的取信本是排了值日生的,但不几天我就把钥匙拒为己有,我天天都做值日生。有时,电梯停运,我就蹬蹬蹬蹬地跑上六楼。开了邮箱,如果一大摞信没我一封,我就失魂落魄;若有,我则当即开拆,原地一读再读三读,拿回宿舍还读,过几天又读。如此折腾了一个月,我喉咙发了炎,说话变了声,不敢咽唾沫。同学说:“老孙你真能抗病,怎么就不打一针不吃一片药呢?”我说:“无非是上火,挨挨就好了。”然后报之以盈盈泪水。   

我想写在心绪安定下来以后听教授们那有广度深度和新度的课是何等的一种享受。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外国文学,写作理论,教学法,教授们带领我们踏进一座座辉煌壮丽的知识殿堂。在知识面前,我是货真价实的乞丐。教育阅览室,哲学阅览室,文学阅览室我轮流坐读。我在图书馆做读书笔记,在宿舍学写论文,在校园绿竹掩映的连椅上翻阅报刊杂志。而晚上各种内容的讲座又吸引得我早早就跑去占座位。       

我想写我们三位女生别出心裁(始作俑者当然是我),进京后第一个旅游点竟然是八宝山,使得男生们一提起来就大笑不已。一到星期天,我揣上张地图,满北京转。天安门城楼使我目睹了历史改朝换代的见证;故宫使我想到了大臣门的勾心斗角和妃子们的争风吃醋;天坛使我了解了帝王对天的敬畏;圆明园使我感到了国人的耻辱;长城使我看到了万喜良和孟姜女的血和泪;而十三陵的主人们没有想到他们取之于民的奇珍异宝,今天又被挖掘出来归还了人民;颐和园还在,而慈禧太后终究没成为老佛爷。我在雍和宫与藏族来的和尚对话;在白云观听《仙家乐》,看道士们做法事;在大观园潇湘馆的潇潇翠竹前伫立凝思;在陶然亭高君宇石评梅塑像前留影;我参观鲁迅博物馆、徐悲鸿纪念馆;我拜谒宋庆龄、郭沫若、茅盾故居。        

我想写早晨美妙的起床乐曲一响,我就跑到图书楼前,混在人群中滥竽充数,不独是为了学太极拳,还为了听那真真是叫人三月不知肉味的乐曲;而在晚间的散步中,就常常地反省自己,在家时何以对大人那般冷酷,对孩子那般严厉,并决心回去后力争温柔些。一次在街上,一下子瞥见菜摊上嫩绿的小菠菜,立即就想如果此时在家里,炖上一锅菠菜豆腐汤,一家人围着桌子,该是怎样的一种天伦之乐。亲友们的每封来信,主题大都是我的贵体,于是我对营养开始注重。学校伙食很好,夜宵亦丰富多彩,但牛奶须在柜台前即兴喝掉立即退瓶,而喝法自然是用一根细细的管子吸,我想我年已五八那种喝相一定比不上年方二九的大学生们优雅,于是我改喝馄钝。为了减瘦,我强行让自己日进猪头肉一百克,终于在半年之内长了三斤,体重有史以来突破了百(尽管回来后两个月又显了原形)。 

我想写离家前同事同学朋友亲戚的勉励,离家后他们对我家庭的关照,他们信中电话中那亲切问候和衷心劝慰,每每使我感念不已。而孩子的信中则每每提到哪天他姥爷来过,带来了肉制品,哪天他舅舅来过,带来了鱼制品,哪天他姨来过,不独带来了肉制品鱼制品,还洗了一大堆衣服。

我想写妹夫出发顺路去看我,我给老人孩子买上几样北京特产,又鬼使神差地买上两包面包。最爱吃面包的大儿子来信说:“京城的面包与淄城的面包彼此彼此,您不要为我们分心,您倒是要搞好伙食。这些年来,命运之神总是与您作对,您既工作且进修,业余时间又写什么作,还要常常与我这不肖之子生气。您也是四十岁的人了,有这么个好机会,您是该潇洒走一回了。您要轻松愉快地度过这段时光。如果您在那里为我们牵肠挂肚,我们也会在家里为您而坐立不安的,切记!切记!”小儿子在信中则说自我进京后他不仅学习成绩有所提高,还坚持每个星期天去文化馆学美术,并奉劝我珍惜时光,多学些东西回去。我突然觉得再看孩子应当刮目了。这些年来,我以自认为最高明的教育方法对他们施以自认为最高档的教育内容,可总是不见多少效果,倒是这一舍,反把他们舍大了。

我想写--    

我又想写--   

我还想写--

我有的是素材,不是无米下锅,问题在于我是拙妇,难为有米之炊。

于是我慨然叹曰:既然没有才能,何必有这么多素材呢?!(完)                        

199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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