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寂静之舞》第一章 睡美人(1)

我独自坐在窗前,看着行进的风景。

行进的是风景,还是我呢?   

冬季是很难有今天这样的好天气的,而收敛了锋芒的阳光更让人觉得温暖。光影透过车窗投射在我的脸庞上,忽而明亮,忽而暗淡,此时我便像画起了半面妆,倘若有一面镜子让我瞧瞧,一定很有趣。  

缱绻着的流光,让我想起了年幼时初春的一个日子,同往日一样安闲、平淡的日子,我坐在被阳光晒得微热的木地板上,因为换牙而稀稀拉拉的一口牙齿用力地对付着一块顽固的太妃糖,馅里的奶香慢慢地融化开来,一时我十分欢喜,仿佛在口中融化的不是糖果,而是阳光。那时候正是最嘴馋的年纪,别说看见了糖果,就是看见了黄油一样金灿灿的阳光,也想抓一缕来放在口中嚼上一嚼。   

装着糖果的铁皮匣也是件稀罕的玩意儿,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带着八音盒的糖果匣,扭转匣子外的发条,糖果匣就会唱出好听的歌。会唱歌的糖果匣,这难道不是伟大的发明吗!试想一个坐在木地板上、认真品尝着太妃糖的小姑娘,盛开的裙摆洒满了金色的阳光,还有那像蝴蝶一般轻盈的、跳落的音符,她在瞬间就拥有了三样值得炫耀的珍宝:点心、音乐和闪闪发亮的新裙子,这可真是让人幸福的宝匣。洒满阳光的屋室,也成为这个星球上独一无二的秘密城堡,没有人能分享、也不能抢走我获得的绝妙的快乐。   

记忆中的那一天好像闪烁着梦境的光芒,那是镀上任何贵金属或镶嵌上任何玻璃展柜中无价的宝石也无法企及的光芒,那位送来糖果的亲戚也好,那光芒也好,我都已经多年没有再见到了。我努力回忆却无法描述的光彩,大概在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年纪里,用最拙劣的画技和最廉价的颜料,也能轻易地描绘出来。   

车辆仍然在前行着,道路却在我的胡思乱想中变得漂浮起来。窗外的阳光也慢慢散成了雾气,模糊了我的视线。落日余晖中的城镇,宛若海市蜃楼一般,来往的人影幢幢,也迅速地游走,最后迷失不见了。   

在站牌处下了车之后还需步行五分钟。我小心翼翼地避开积着雨水的松动的砖块,拐入安静的街道。白天的时候,这条街还是极安静的。左侧的一边布满了经营夜宵的餐馆,到了晚上,还会挤满推着小车的摊贩,十来瓦的灯光堵得水泄不通。而街道的右侧却大多是冥器店,行道树上都倚靠着些五颜六色的招魂幡。再过一两个小时,整条街上都会弥漫着烧烤架子上裹携着烟雾的香味,一直到凌晨两三点,妇人骂街、孩子哭闹、膀子上画着大虫的小青年们划酒拳的叫嚷,还此起彼伏,串成一套不知疲惫的交响乐。   

街面上晒了许多新糊的纸屋子,那纸屋子比好些市面上的娃娃屋还精巧,生者蜗居在积木式的房子里,绝难享受那样的待遇。独有一家卖面条的,也把长长的面线挂了出来,也活像个白无常的头发和舌条。面条店的老板要知道我这番歪心思,怕是要操着擀面杖出来叫我吃两棍子。   

我拐进了一条巷道,左右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旧拖把,墙壁上绘着颜料脱落的计生宣传画,两条打架的黄狗呼地一下抱着团窜出来,冲到外头的阳光里去了。我从怀里掏出挂着的钥匙,打开了公寓大门,霎时有一股酸臭的寒气覆了脸。大门上又新增了几道被撬动的伤痕,看着格外可怜。楼道的角落里陈着一只令人作呕的老鼠的死尸,我该庆幸光照不明朗,不能见得很清晰。楼梯的台阶高矮不一,扶手上爬满了斑斑锈迹,我像是行走在阴冷潮湿的古堡里,而古堡深处的房间里,曾经住着一位睡美人。左邻右舍都知道,这位睡美人就沉睡在我家里。

回家之后,我照例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灯,除了睡美人的房间。然后在曾经属于睡美人的那张床上躺了下来。

我仰头望着天花板,上面贴着许多用荧光纸剪裁的星星。我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黏上去的了,现在已经发旧得快要脱落。身下的被套散发着被暴晒过的洗衣粉的清香,十分松软,上面开着大朵油画的艳色郁金香,色泽却洗得有些发白。一旁的红木衣柜半开着,里面挂着许多粉红色的衣裳。另一旁的梳妆台上摆放了一盆不会凋谢的百合花,还有一位少女的相片。角落里精致的衣帽架上空无一物,或许他曾像一位绅士一样,彬彬有礼地接过睡美人的外套和手提包,现在却早已没有了他服务的对象。

我把半边脸埋在了枕头里,想要嗅到一些睡美人残留的发香。她有一头令我无数次艳羡和赞叹的黑发,总是用各式各样的发卡盘在脑后,沐浴过后披散在肩头时,就像一匹发亮的黑缎子。她曾无数次将我抱到怀中,而我将脑袋窝在她的肩头,贪婪地呼吸着那发香。她从来不爱抹脂粉,也不用香水,那大概就是洗发香波的味道吧,可我和她也用同一种洗发的香波,身上却从来没有那样好闻的香味。那温暖的、带着香味的怀抱,也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世界上有许多数十年不能够入睡的人,起先我是相当羡慕这样的人的。试想一个人如果不需要长达八到十个小时的睡眠时间,那必定有更多的时间去玩耍,去享受生活。那时还躺在这张床上的睡美人,想必也是这样的想法,我不止一次看到闭着双眼的她泪盈于睫,眉头也总是紧紧地锁在一起,拧成一个疙瘩。一直这样沉睡着,难免不感到无聊。但她在这张床上沉睡了整整五年,应当是做过许多梦的吧。她是个爱做梦的人,我更青出于蓝。我总是给她讲我梦到过的那些小猫的故事,我告诉她,明天就会有梦中的小猫到家里来。我央求她给要来的小猫织上几件好看的毛衣,也拽着她的手去翻找柜里的毛线。而她总是梦到一些有关灾难的场景,醒来便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她总是没有什么美梦,这是让我担心的。我常常贴着她的头入睡,叫我的好梦能够分一些给她。

两年前的睡美人在梦中停止了呼吸。亲戚们把她从柔软的床上抬走了,我亲自把她送到了阴冷潮湿的木头床里头去。这样一来,她怕是更睡不好了吧。

我躺在睡美人的床榻上翻来覆去,直到天边只剩下一丝金线。扭头看见梳妆台上少女的笑脸也黯淡了下去,我不得不起身拉开了壁灯。胡念筠最喜欢这一盏壁灯,也喜欢在晚上坐在壁灯下,读一本言情杂志。

等窗外的路灯终于亮起来的时候,楼下的夜市也十分热闹了。但热闹一向与我无关也无碍。我最后竟然抱着书包,慢慢地睡着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连载)《寂静之舞》第一章 睡美人(1))